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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建于西汉的太谷县,距离晋阳城百余里远,虽是太原府辖下十四县之一,可因为几大豪族发祥之地,地位自也不容小觑,县城之中,如今尚有罗、蒋等豪族世居,故而城中繁华盛景,倒也不输晋阳城多少。
晋朔官民,当然无人不知太谷,不过晋王对这个地方的熟悉度,却远远不及苇泽关内的广阳,他之所以心急着要来此地巡察,多少有些机缘巧合,主要原因还并非因为太谷令表现出来的投诚之意,而是因为太谷辖区内,位于白鸡岭上名为明德的寺庙。
明德寺在大周诸多寺观中,原本籍籍无名,虽说这三、两年来香火旺盛,致使晋朔境内的信徒无人不知,又因寺内一片梅林开得也比许多山寺茂盛,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至寺里游玩,可还没有如雷贯耳到举国皆知的地步,晋王从前远在长安,论来也不应知晓此座山寺。
却是不久前,苇泽关告捷之后,裴子建又暗暗潜往营州,偶然在安东王某位信臣口中,听说了太谷明德寺几字,子建怀疑明德寺中有潘博安插的间佃,当然会禀知贺烨,这才引起了他的警觉。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明德寺现任住持法名明空,从前是云游僧,最初来处已不可考,五年前游方至晋朔,因其佛法修为对老住持极大触动,被老住持苦口婆心留在了明德寺,后老住持坐化,便授明空为住持,明德寺便是在明空住持的带领下,香火逐渐旺盛起来,而明德寺之所以有此盛名,当然离不开前后两任太谷令的大力推崇。
无论贺烨,抑或十一娘,手底下那些探子可都不是佛门信徒,故而无法探明明空的佛法究竟是否高深,不过这几年来,明德寺广施粮粟药经,惠及不少贫苦,甚至还将寺中粮栗充援军需,当地官府给予推崇倒也不存蹊跷。
就更不说寺中僧人有任何劣迹了。
表面上看来毫无可疑之处,但这寺庙的名字却偏偏被潘博信臣提起,据裴子建说,那信臣正是负责潘部佃作探子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可裴子建却不能再套那信臣的话,否则必然会引起怀疑。
又说这明德寺,距离太谷县城还有六、七十里,因此晋王与十一娘赶到县城后,并没有立即“礼佛”,而是在城中一处客栈住了两日,好好逛了一遍县城,到第三日大早,才优哉游哉地出城前往。
不似上回往广阳,晋王这一回出行并没有瞒人耳目的意思,不曾任何乔装易容,大大方方从晋阳出发,这也是有意为之,存心要惊动毛维,只是到了太谷之后,虽说出示了晋王的凭信,却没有入住官驿,更加不曾知会太谷令,他们在县城住了两日之久,倒也没有县衙官员上门滋扰。
只是这日往明德寺,却将扈氏及碧奴等随从都留在了客栈,仅只带着纠缠不休的艾绿丫头,一行只有三人,出城之后,有意一阵快马疾行摆脱追踪,离城二十里后,方才放缓马速。
三匹坐骑虽然神骏,然而晋王与王妃都是爱马之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舍得让马儿长时间疾行,再是神骏的坐驾,寻常也是圈养着的,长途奔驰自然会造成马儿疲累,所以这六、七十里路程,竟然走了近两个时辰。
“咱们身后,一直有盯梢。”估摸着明德寺已经不远,贺烨退鞍下马,装作要去前头庄子寻人打听方向,却小声告诉十一娘:“不要回头。”
“是否从晋阳跟来那些探子?”十一娘问。
这两日在太谷县游玩时,身后都有盯梢,故而十一娘认为并不足以确定这些探子是太谷令安排。
“又不能逮住一个严刑逼供,我也拿不准这些探子是谁指使。”贺烨微微蹙着眉头,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烦周遭冷清无趣的景致。
“入城时,殿下出示了凭信,太谷令却装作一无所知,要么便是圆滑过头,料到咱们是私访,故而不想施以妨碍,要么便是作贼心虚,生怕引起咱们疑心,可看太谷令当着毛维面前,公然支持新政之作风,似乎也不像世故之人。”十一娘猜测道:“是以,我倒是更加偏向后者。”
“总之,待咱们真去了明德寺,说不定便能引蛇出洞。”贺烨眼睛里恍过一道冷芒:“太谷令若是毛维党,如此推崇明德寺必然不是因为明空这僧人惠及贫苦,那么他与明空之间,必有勾联,要是太谷令光明磊落,便不会在意咱们此行目的。”
“是,且看咱们离开后,太谷令会否与这明空私会即可。”十一娘显然也甚赞同贺烨这一招引蛇出洞的计谋。
说话间,便要转去通往田庄村居的土路,却见前面十好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有男有女,年龄最大的那位,已是满头银发,伛偻蹒跚,跓着根枯杖,一步一喘,而年龄最小的,尚且还在襁褓,被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抱着,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饥饿,哇哇大哭,声音却是已经带着几分嘶哑。
还有好几个壮年男人,有的抱着三、五岁大的孩童,有的手里拿着豁了口的陶钵,竟然像是一群乞丐。
莫说在晋阳城,便是在国都长安,乞丐这类群体也不鲜见,十一娘虽说不会觉得震诧,但未免动了恻隐之心,便有意施舍些铜钱给他们,便拉了艾绿往前快走几步——钱袋子可在这丫头身上。
然而他们还未赶上那十余人,便听身后一个男子在喊话:“可是南老丈?”
满头白发的老人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十一娘也向身后看去。
却是一行七、八骑,打头那位郎君,约二十出头,锦衣华服,面若冠玉,一双眉梢高高扬起,看上去文质彬彬,腰间却悬有一把长刀,又不像是个普通士人。
那男子似乎也格外注意晋王这一行三人,有些矝傲又带着狐疑的目光依次从三人面容上扫过,当见老人迎了上前,他才快步过去,和气的笑容自然而然挂上唇角,虚扶了忙要行礼的老人一把,竟一点不在意老人身上又脏又破的衣着。
“罗郎君这是从家中回庄上?”十一娘听那老人问。
“正是,南老丈这是又去乞讨了么?”
老人长叹一声:“也是没了其余法子。”
“我回家之前,还特意叮嘱了家人,送些米粮去村子里,难道是家人疏忽了不成?”男子沉下脸来。
“不,不是。”老人慌忙解释:“只不过村子里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指望郎君施以口粮,也是趁着新岁,一时又不需春耕,老儿便寻思着,大户们会好心施予残羹冷饭,也好过在家坐吃山空。”
男子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更加凝重,又看了一眼跟着老人行乞那些人,问道:“怎么不见南三哥?”
“老三媳妇小年夜时生产,家中也离不开人,老三这回便没有同去。”说到这里,老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似乎掠过悲痛之色,昏浊的眼底也涌现几分泪意,却像是痛下决断般,招呼了身后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过来:“罗郎君,老儿这长孙虽然粗笨,到底还能干些粗活,罗郎君行行好,便买去当作奴仆使唤吧。”
却有一男一女急了,女人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男人急唤一声:“阿父!”
老人重重一喝:“老三刚刚添丁,老二那一儿一女又病着,还不知能否挨过这一冬,大郎便是跟着咱们,也是挨苦受累之命,罗郎君是好人,大郎就算卖身为奴,将来至少衣食无忧。”
那男人便说不出求情的话来,握着拳头转过身去。
“老丈家里遇见难处,只要说告一声,不必如此,大郎可是老丈长孙。”锦衣男子更加不忍。
“郎君多回施舍钱粮,老儿已经无地自容,不敢再白受郎君恩惠,再者……听说太原府要推行新政,增兵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老三也要去战场,家中又少一个劳力,收成更加指望不上,大郎在家,说不定连饱饭都难得一口,再要有个三灾六病,怕是难逃夭折,郎君也不用给老儿买身钱,只望能给大郎温饱,对老儿一家,便是恩重如山。”
说完便让那孩子跪在地上磕头,就要认华服青年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