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日晴郎,然而黑夜还是如时降临,贺烨原本不想那么快辞席,却扛不住他家王妃一眼一眼地暗示,只好歇了继续当个摆设支楞着耳朵旁听的心思,佯作不耐烦,把酒杯一推,木箸一拍,先一步回到客房歇息去了。
土屋还是那两间土屋,然而器用却齐全不少,足见罗厚前倨后恭的“小人作派”。
早有仆婢准备好两盆热水,一叠干爽柔巾,光是净面的豆粉就有七、八种,有的异香扑鼻,有的清爽雅淡,沐足用的药料甚至都准备齐全,也不再只有一盏“幽冥之火”,十几盏灯烛将屋子里照得恍若白昼,那张逼仄的床榻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高床阔榻,铺着厚毡锦褥,甚至还挂上了一顶罗帐。
如若晋王殿下没有“怪癖”,今晚当然可得一夜酣睡,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那么令人畅快,当艾绿丫头替他除去外衣,将靠墙摆着的一把铜镏金凫炉揭开,手持长箸入内搅动时,贺烨方才恍然大悟。
屋子里有熏香!
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沾了王妃的光。
“好了好了,莫再在这里磨蹭,看着王妃去吧。”晋王殿下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艾绿瞪大眼睛:“殿下是让婢子监视王妃?”显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殿下小心眼,王妃好委屈。
贺烨自知理亏,尚且色厉内荏:“明知你是王妃心腹,我那么蠢真让你去监视?说着玩罢了,年纪小小,怎么一点不风趣。”
艾绿半信半疑地出去了,打定主意依然要去王妃跟前告小状,至于殿下是不是说着玩,全由王妃定夺。
艾绿一走,贺烨拎起一把持壶,咬着牙将那香炉给灭了,可躺下之后,仍然觉得这屋子里异香扑鼻,于是干脆将整把香炉都拿去了屋子外头,方才消停了,被褥与罗帐淡淡的熏香殿下只好当作不察,谁让出门在外,又是寄宿别人家中,诸多不惯也只好忍耐,贺烨不由暗暗怨怪罗厚多事,昨日那样有什么不好?何必如此大献殷勤。
完全将昨日的半夜煎熬忘去九宵云外。
可贺烨原本没有早睡的习惯,于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到底是又把自己折腾了起来,吹熄了大半屋子灯火,只给尚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王妃留了一盏“幽冥”,再次躺下时,在心头默诵《大般涅槃经》。
晋王殿下不信佛法,自然对佛经也没有多少认识,然而他自幼便因身处险境,夜里睡得不那么安稳,甚至时常失眠,诸多法子都没有助益,那时为了训练强记能力,闲睱时候刚好也在背诵深奥难懂的佛经,却意外发现背不了多久便会昏昏欲睡,于是贺烨才找到了自我摧眠的有效办法。
这办法果然屡试不爽,没过一刻,某个辗转反侧的人便平静了呼吸。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得门外“扑通”一声响动,贺烨猛然惊醒,手已经摸牢了枕头底下的匕首,又听十一娘在外嘀咕:“这东西怎么放在了门口?”
原来十一娘已经结束了与新朋友罗九郎的高谈阔论,很是体贴地在艾绿房中洗漱完毕,过来休息时,正想着叩门,先就一脚踢到了香炉,借着手里的琉璃灯,看清这挡道的物什后,微觉诧异,仍然先唤了两声“殿下”,推开门闪去一边,料想着贺烨已经惊醒,不至于被误伤,方才进了屋子。
那盏“幽冥照”恍恍惚惚的光晕下,只能勉强看清床上跽坐的人影,十一娘提着照明又走了几步,才又看清那张宽大舒适的床榻,她便松了口气:很好,今晚总算不会那样逼仄了。
却仍然不忘表示歉意:“吵醒殿下了,原也想着再与罗九郎多说会子话,只是实在耐不住夜来寒凉。”
“既觉得冷,还在磨蹭什么。”殿下言下之意:快些上床。
对于好梦正酣时被惊醒,其实暴戾的晋王殿下并不觉得恼火,因为这证明他的警觉并没有变得迟钝,反而感觉如释重负。
十一娘从床头绕了过去,由另一侧坐了下来,将原本就是虚虚搭在身上的外衣除下,也没有昨夜那样的局促,这张床甚是宽大,两人完全可以做到秋毫无犯,既不用肌肤之亲,各自都不会觉得尴尬难堪。
王妃便落落大方地钻进了被窝,甚至打趣起贺烨来:“殿下不用正襟危坐,漫漫长夜,纵然是不能入睡,躺着养养神也好。”
贺烨:这丫头,眼看着今日用不着人体供暖,就开始兴灾乐祸起来!
然而他自己都没觉察嘴角的笑意,更加没有觉察,即便鼻端仍有缭绕不散的淡香,却再也不觉心浮气躁。
“王妃可从罗九郎口中打探出明空与纪伦蹊跷来?”贺烨果然斜躺下来,用胳膊支着头,与十一娘谈论正事。
两人都自觉地维持着身体之间的楚河汉界,气氛似乎丝毫不带旖旎。
“罗九郎并非佛门信徒,是以他也没与明空来往过,只是明空几回布施粮米,白岭村民倒也受了恩惠,据罗九郎声称,不少村民都十分推崇明空,便连南老丈,一双孙子孙女患疾,也多得明德寺僧人收容诊治,如今两个孩子虽然还是体弱,却已没有性命之忧了,罗九郎长居乡郊,白岭村又离明德寺极近,这些年来,从未听说过明空住持甚至寺中僧人任何劣迹。”
“假设明空住持抑或明德寺僧人之中,有潘部佃作,那么他们究竟心怀什么目的?”贺烨轻轻蹙起眉头。
“潘部安插这名佃作时,或许只是未雨绸缪,那么如今占据了燕赵,必然会企图动用这名间佃策动,以助潘逆联军攻入晋朔。”十一娘说道:“那么目的便显而易见了,必定与阻碍新政推行相关。”
“太谷令纪伦呢?”贺烨又问。
“相较诸多官宦,罗九郎对这位倒是有所保留。”十一娘道:“纪伦自接任太谷令,虽然没有根绝授田不足之弊,这也不是他区区一介县令便足能根治之事,至于鼓励农桑,纪伦看似做得不错,比如白岭村中,便有纪明府号召富贾捐建之陂塘,大大缓解了炎旱季候灌溉之忧。”
“这件事证明不了什么。”贺烨这话已经憋了大半日:“白岭村中,田地大多为豪贵兼占,兴建水利陂塘,实际得益最大者并非农人百姓。”
十一娘颔首:“殿下这话算是说在了点子上,但相比那些明显为毛维党徒而言,纪伦虽然没有什么大功,的确亦无欺霸恶行,就说征兵令一下,纪伦虽然不敢违令,不得已强迫符合条件之人屡行兵役,然而却没有拖延抚恤,好比白岭村中,那户农人次男战死,纪伦竟然补足授田,就比晋阳城里,多少战死者,家小仍然受饥寒之苦更要体恤民生。”
“那么依王妃看来,这纪伦果然忠直可信?”
“不!”王妃却一口否决,但没有直诉判断,而是说起这纪伦的生平经历来:“纪伦虽出身世族,然则家境相比邵博容更加不如,他二十六岁,方才考明经入仕,候职八年,得授县尉,说明身后并无助力,一任县尉后,又赋闲数载之久,再授县尉之职,这回倒顺顺利利升迁了太谷令。”
如今纪伦已经年近五旬,却只是个从七品的县令,他这仕途如无意外,顶多再往上升一个台阶,不能突破五品这个局限,单论纪伦的出身,以及三任以来无功无过的政绩,其实这也算正常,并不能证明朝廷埋没良才。
“可是看纪伦公然与毛维作对,大力主张新政之行,显然对仕途仍有期待,并不甘愿就此止步。”十一娘说道:“纪伦任新息尉时,并无突出政绩,然而为何顺利升迁至太谷令?应当是得到了上官举荐,但显然并非是凭自身才干,因为如今朝廷,可并不重视任举才能,由此可见,纪伦也甚谙熟眼下为官之道,那么他在太谷令任职期间,怎会反而消沉?”
贺烨挑起眉头:“王妃是说,他早就已经站定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