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十余春秋,有些记忆虽然鲜明,每每触及,难免又生似水流年的感慨,面前女子,此时神色,依稀还如当年懵懂稚拙,正如从来不知悄然之间,她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不可或缺,在她心里,有些缘份虽然错过了,但情义仍然未变。
陆离就这么看着她仍是不明所以,仍是疑惑难消,迫切的需要他进一步提示与建议,心中徒然五味杂陈,分辨不出酸甜苦辣。
亲手将生命里最特殊最重要的人,送到他人身边,行为这种事情又哪能毫无芥蒂,他其实想过很多次,如果还有选择……
可惜早已没有选择了,从他放任她抉择,从而行为那些以为应该行为的事情时。
他们之间的阻隔,不是恩怨,不是爱恨,甚至不是生死,是她一直坚决,而他一直服从。
不能失去你,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至始至终未曾告白,也永远没有了机会。
当他决定迎娶八娘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注定只有旧时知己,后来亲朋。
可让他庆幸的是,到底她还将他当作亲朋,另一种形式的不可或缺,他们之间的交心,倒比从前还要百无禁忌了。
渥丹,我希望你美满幸福,这便是我一直以来不变的愿景。
于是陆离又再轻笑:“五妹,你可想过,你待晋王为何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十一娘今日实在有些呆愕,完全不似一贯的睿智机警。
“就算是面对韦太后,你都没有如此瞻前顾后、迟疑踌躇过。”
十一娘方才理解陆离的意思:“我对韦太后自信甚为了解,但晋王却总让我摸不透,有时我甚至觉得在他面前,所有虚以委蛇都能被一眼拆穿。”
“摸不透么?”陆离笑着摇了摇头:“早前你说道他许多优点,难道不算深入了解过?”
见十一娘蹙着眉头思量,半响还是没有开窍,陆离长叹一声:“你呀,无非是因为心虚罢了,你固然知道与晋王将来刀戈相向是走投无路时之下下策,故而一再努力避开这一可能,但你其实却坚信晋王不会赞同推翻裴郑逆案,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与他反目成仇,可是你对晋王又不无欣赏,依你脾性,终是不愿伤害无辜之人,所以你总觉得他会动疑,勘破你心中二意。”
“陆哥当真这么以为?”
“旁观者清,你对他虽说的确未动夫妻之情,但主臣之义并非只是虚以委蛇之说。”陆离嗓音越发低沉:“你为何没有想过,晋王时时处处迎合,知你爱好音律,便学瑶琴;待你之亲长一如自己亲长;甚至说起少年时候经历,是在与你推心置腹?”
见十一娘再度怔住,陆离连连摇头:“他对你动情了,他想真正走入你之心扉,明眼人一目了然,偏偏只有五妹当局者迷。”
“这……怎么会?”
“又怎么不会呢?”
“倘若真是如此,依晋王脾性,仿佛不应如此婉转。”
“那是因为他的确了解你。”陆离垂眸,似乎在看檐角滴沥,断断续续浸入青阶:“他便是直抒胸臆,你也不会相信志在帝位之人随口一说,你有自己固执成见,以为晋王权衡利弊,出于功利之心,所以他没有诉之于口,而是付诸以行。”
“这的确,让我难以相信。”
“所以我才建议你顺其自然,你并不需要与他虚情假义,还是按照起初计划行为便是,但别再想着将来万一反目成仇、刀戈相向,假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被他打动,也不要再坚持壁垒森严,五妹,有时候你应该勇敢面对自己,应该相信,连死后新生这样匪夷所思之事都已遭遇,这世上又有什么断然不能发生呢?贺烨不是贺衍,他没有那么懦弱,否则你也不会择他为主,竭力辅佐不是?”
十一娘沉默良久,竟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因为贺衍……”
“我知道。”陆离轻笑:“你并非因为贺衍背叛才对晋王设防,你甚至可能根本不以为贺衍那是背叛,因为我相信贺衍在你心目中,从来便不比亲人更加重要,所以你由己度人,当你明白罪魁为韦太后并非贺衍之后,你便释怀了,因为你思度着,贺衍心中,韦太后这生母比裴氏这门外戚更加重要是无可厚非之事,你不恨他最终取舍,只愿从此有如陌路,再无纠葛。”
“所以,我也会觉得倘若有那一日,贺烨必须在我与贺衍之间取舍,我绝对不会是胜者。”十一娘承认:“原来我是一直不存奢望,我和晋王之道,看似相同,却注定偏离。”
“什么是注定呢?”陆离伸手,接下一滴雨水:“便如此一水滴,看似注定坠跌石阶粉身碎骨,怎料又有意外?”
覆掌之间,雨滴落在廊檐下一盆花泥里:“看,不过因为我偶然伸手,它便另有一个归宿了。”
廊檐之下,陆离已经离开很久,十一娘仍然盯着那盆花泥看得目不转睛,陷入她自己为自己设定的怪圈里。
阮岭生辰,“大病初愈”的晋王殿下果然只走了个过场,十一娘也不好多留,自回玉管居去,刚坐下不久,贺烨却也通过密道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仆役,抬箱笼者有之,背篾篓者有之,原来“病愈”之后,贺烨因晚晚留宿玉管居,干脆让人将他的日常衣用、时常研读的书卷一口气搬了过来,方便随时取用。
十一娘见他兴致勃勃,当然不能表示质疑,可心里,倒也有些相信陆离的说法,不由忖度:倘若我并不是说错话引起殿下动疑,这段时间他总总怪异之处,看来确是因为动情,真要如此,我也不需忧虑了,果然可如陆哥建议般,顺其自然便好。
便主动将晋王这些物品加以安放,横竖她起居之处,等闲也不会让任姬等出入,无需担心露出端倪。
王妃泰然处之,可是让碧奴、阿禄二婢欢呼雀跃,好一番窃窃私语。
“世父那剂‘猛药’当真见效了!”阿禄捂着嘴,却捂不严实笑容:“前日清早,王妃唤我入内服侍,我可亲眼瞧见殿下还半躺在床上,便留了心,下昼时干脆把榻上铺着那厚衾撤除,次日再看,并没有重新铺上,二位可不是已然同床共枕了?”
“今早我服侍王妃梳洗,瞧见脖子侧小小一块淤红,以为是王妃不慎压伤,一问,王妃默默不语,只是双靥飞红,我也立即回过神来。”碧奴也捂着嘴笑。
不过呢,她比阿禄到底知道更多男女之事,留意见虽说二位已然揭开了窗纸,再不是秋毫无犯的情境,但床上被褥也还干干净净,并没有出现萧娘子曾经提醒的情形,看来二位主人之间依然“清白”,但碧奴却不似起初般焦急难安了。
她那时之所以忧虑,是因情知王妃并没有与殿下“相安无事”的打算,是殿下没有将王妃当作真正的妻子,只有主臣之义,后来总算观察见殿下动情,王妃却又像瞒在鼓里,一直无动于衷,碧奴方才着急殿下的优柔寡断。
可眼看殿下这时已然“神勇”,二人却仍然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碧奴当然明白问题在王妃身上,或许是因矜持,或许是担心让殿下轻易得逞后不知珍惜,无论什么理由,碧奴都不会再横加干扰,她也相信王妃既然默许同床共枕,离水到渠成一日也不会再遥远了。
所以也没把她这发现,提醒其实对房中之事一无所知的阿禄,当然更加不会泄露给旁人。
又说其余婢女,虽然有些心思灵巧、贴身侍候王妃者,隐隐察觉男、女主人之间其实并无夫妻之实,也意识到这二日终于发生了某些变化,可这些人,都经贺湛苦心培教,又不似碧奴、阿禄一般,一个是打小侍奉的旧仆,一个也与王妃早早熟识,她们可不会议论更加不会干涉主人之事,也就只是看在眼里罢了。
而玉管居外,便更没有人留意见这桩变化。
唯有一个不同,便是秦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