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岁,孟九嫂等女眷照常会出面组织一批军属家眷前往广阳、云州二部探亲,这个工作当然不由晋王妃亲自经办,原本今年是想交给碧奴,哪知碧奴却要忙碌着放何为钓幕后,竟也抽不出空来,故而核实人数安排车马等等琐碎仍然还是交给了苗小满。
小满正是苗冬生的胞妹,因她从前是被陈宣炽有意培养为色诱备用,琴棋书画四艺精通,尤其还会模仿笔迹,更兼她天生聪慧,又有机会饱读经史,于是文才竟也不俗,若说如十一娘般能够担当拟旨批奏有些夸大,然而模仿十一娘笔迹拟写一些不那么要紧的公文却不在话下,故而十一娘有时将太原政事例报篷莱殿,又不耐烦亲自动笔,便放心交给小满代写,横竖都是一些套话,不涉机密重要,太后往往也不会细看。
小满可谓晋王妃身边记室书办一类人物了,自是在玉管居常出常入,王府诸人,上至秦霁下至仆役,大多知道小满甚得王妃信重,只是不知她究竟经办哪些事务而已,然而个个若是路遇,均会礼称一声苗娘子,小满在晋王府的知名度远远高于兄长苗冬生。
故而这日,当前院阍奴眼看着苗娘子在门外下车,立即撑着把伞迎了上去,陪笑道:“雨雪路滑,苗娘子仔细脚下。”
小满接过那老阍奴递过的纸伞,笑吟吟道谢一声,又让跟着她的一个小婢女将市坊里顺路购回的几盒糕点交给阍奴,说是刚刚出炉的点心,趁热食用才好,这人情礼节让阍奴眉开眼笑,连声赞叹“苗娘子心善”。
小满一点没有显示出急躁来,极好耐性地与阍奴寒喧几句,等着肩與抬了过来,她方才与阍奴道辞坐了上去,留意一看,熟识的仆妪今日不在这几个当中,小满只好继续摁捺焦急,直到在玉管居门前再次“脚踏实地”,她方才询问这处居苑的阍奴:“王妃现下可在苑内?”
得知王妃竟然去了溯洄馆,小满蹙起了两道纤细的眉头,正好看见艾绿从廊桥顶上一跃而下,手里似乎捏着两个雪团子,也不知又想暗算谁取乐,她连忙一边唤住艾绿一边小跑过去,及到近前,眼见艾绿脸上不知被谁抹了一指头胭脂,尚且兀自不觉,小满也顾不上打趣她,将自己的一方绢帕,往艾绿脸上胡乱擦了一擦,交待道:“你脚程快,赶忙走一趟溯洄馆禀报王妃,说我有要事回禀。”
艾绿平时虽然贪玩,但也最最认真负责,听闻“要事”二字,应诺一声便飞快蹿得不见人影,小满干脆便在廊桥上等候,心急不已地徘徊。
原来早前她去寻孟九嫂,确定送军属家眷探亲这一件事,回程途中为那一贯礼遇她的阍奴购买糕点时,却听糕点铺子前,几个五、六岁大的孩童大声吟唱歌谣,原本临近新岁,再兼平民百姓的日子更有了起色,喜庆新春的事也并不值得稀罕,但小满仔细一听那浅显易懂的唱词,差点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虽说她及时喝止了孩童,又打问仔细这些歌谣是什么人教习,甚至叮嘱那几个孩童的家人,让他们千万约束孩子,万万不能再传唱这样的歌谣,但联想到前不久朝廷下达的诏令,饬责各地官衙务必察剿罪逆,甚至太后还特意给王妃专下一道意旨!小满深觉这件事端不会这么风平浪静过去,指不定就会掀起惊涛骸浪!
大约徘徊足有两刻,方见晋王妃的肩與直接抬进了玉管居,小满立即迎上前去,陪着王妃一边往廊桥这边走,一边便将事态紧急禀报一遍,及到廊桥里,刚好是将那歌谣复述完毕。
“巨陵眼看不能建,果然衡州祥瑞现。”十一娘蹙着眉头重复这句话,眼中厉色一掠:“这是指责所谓祥瑞乃人为,目的便是支持太后逾制建陵。”
小满急道:“最后一句,民不聊生遍天下,安居乐业唯太原,王妃,传播此首歌谣者,委实居心险恶!”
十一娘颔首:“是啊,散布此等言论者,直指韦太后这个摄政者贪慕虚荣,贪图享乐,毫不顾念如今大周治下,已经是民不聊生路有饿殍,我若不厉察罪逆,岂不坐实甚是赞同此等言论,认同大周恶政遍施,只有我治政之太原,方为天下唯一乐土?”
说着说着,戾气便遍布冷脸。
“可我又怎能为了自保,将那几个孩童及其家人逮捕问罪,杀一儆百?!”
小满沮丧道:“妾身追问那几个孩童,他们只道是一个陌生男子,用几块枣糕为诱,让他们传唱这首歌谣,实在无法追察清楚究竟是谁引诱这些孩子。”
“既然是有人存心算计陷害晋王府,又哪里会让你察出幕后教唆指使之人?”十一娘也不急着回去内堂,干脆在廊桥上跽坐下来,嘱令江怀:“传令阮长史,让他将那几户人家拘审。”
当然,说是拘审,十一娘只不过对外摆出这样的姿态而已,毕竟察闻这类居心叵测的大逆言论,她若无动于衷,势必便会授柄于人,至少还是得有个追究的态度,将来就算有人兴风作浪,她才有自辩的基础。
而这一件事情,当然也很快惊动了贺烨,他几乎立即从章台园潜来,开口便是一句:“王妃准备好应战了?”
“不是早有准备么?否则我为何要刺激徐世子?”
显然,不用察究,十一娘确定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非徐修能莫属。
“那么王妃究竟用何策略呢?想抓住徐修能马脚,反告他居心叵测可不简单。”
“以徐世子之警慎,我当然没法抓他马脚,再者,此时与徐修能争锋相对并不明智,关键是要打消太后疑心,让徐修能这记重拳落空,接下来便会有一段太平日子了。”十一娘胸有成竹:“关于晋王府在太原收买人心居心叵测这个杀手锏,悬在我头上已经许久,眼下,却终于是要消耗掉了。”
“可王妃既不愿意当真追究所谓逆罪,又不打算与徐修能争锋相对,那么要如何应对接下来那些恶意斥控呢?”
“实话直说。”十一娘微微一笑:“殿下拭目以待。”
十一娘当然不以为这场风波会随着那几户人家最终被开释,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但在对方出击之前,她当然不会急着上书剖白,而随着承德七年的新岁近在眉睫,对手却依然按兵不动,十一娘几乎以为敌人也要过年,大概会到元宵之后才会发起进攻了,可就在除夕前日,却终于有个跳梁小丑出来扰乱气氛。
这日,晋王府里当然已经张灯结彩,甚至连尹绅与阮钰这对小夫妻都欣然获邀,打算暂住晋王府热热闹闹地庆贺佳节,玉管居里,十一娘正听阮钰说道市坊之间的喜庆欢娱——虽说此时除夕,还并没有至酒肆歌坊聚宴的习俗,无论贵庶,除夕宴都是在自家张罗,以往莫说晋阳城,便是连京都长安,除夕这日各大商铺都会闭门歇业,商市里反而冷冷清清黑灯瞎火,不过因为晋阳城率先取消了夜禁,竟然有不少民众都乐意待家宴之后,再往夜市游逛玩乐。
商贾们当然也不会因为要过年而错过商机,竟然不少先发商告,除夕夜戌时起,不仅各大酒肆乐坊照常营业,甚至商人们还请了不少艺伎倡优当街献演,将除夕也当作元宵节一般热闹。
“汾水阁下那条坊街,一连十里都被商家灯楼占据,不仅酒肆里席位被预订一空,听说商家还会预备小份饮食,低价售予前来观看歌舞之百姓,又从今日时起,竟然便有商家预备好糕点、糖果等物,免费发放给民众以聚集人气,灯楼前用彩幡张告,请了哪家伎人,除夕当晚上演什么歌舞,抑或幻术、杂耍之类,何时定量发放岁币,又诸如当晚但凡购买饮食之客人,还可抽获岁礼,什么买一赠一,买糕点赠蔗浆,甚至赠酒水,名堂多得那叫一个目不睱接,我在长安,甚至都从没有见过这番盛况!”
阮钰说起这些来兴奋不已,她膝头趴着的长子尹庄,竟然也连连晃动着头上扎着的红绳,忽闪着眼睛拼命显示自己的存在:“不用一文钱,白赠,小郎君新岁欢娱!”
当母亲的呵呵直笑,却一指头点过去:“这孩子,因得了商家所赠红绳,立马就让我替他扎上,竟不知他连商家那话也还记得,这时学舌来逗趣。”
尹庄三岁刚过,话已经说得颇为流利了,见晋王妃瞅着他直乐,得意地一扑,便趴在十一娘的怀中,仰着一张笑脸:“王妃看庄儿显摆,庄儿最爱显摆了,阿母这样说!”
这话彻底将晋王妃逗得“卟哧”笑了出声,正要抱一抱尹绅这个胖儿子,便有江怀过来禀报——
竟是毛维遣人,召陆离与尹绅往公衙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