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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七年才刚立夏,一场紧接一场的雷暴天气便在太原拉开序幕,这日清晨,天还未亮,刚刚入睡不够两个时辰的十一娘便被一声闷雷惊醒,她睁开眼,只见窗外檐灯被强风吹得摇晃不止,使得灯影凌乱,又随着一声更加响亮的雷响,急促的雨点敲打青瓦之上,转瞬便成震耳欲聋之势。
枕边身旁已经空空荡荡,十一娘倒也没有觉得诧异,因为她知道贺烨一贯起来得早,这时大约是去了别处调息抑或练剑,可当她拉开房门,打算站在檐底观察雨势时,却见摇晃的流光里,负手而立的男子衣袂飞扬,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立时察觉身后响动,直到十一娘又再往前走了好几步,贺烨方才兀地惊觉,他转身之时,阴云密布的天幕突有银雳劈下,雷声却迟迟未有炸响,十一娘只觉胸口一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用力逼迫过来,她看向贺烨背着灯火,深沉阴黯的眼睛,忍不住退后一步。
突然而生的恐慌,让她几乎不敢开口询问。
“刚刚收到长安传来密报,叔公他……”贺烨嗓音低沉,神色黯淡,但口吻里却听不出来悲痛与伤感,只有无比艰涩,一字一顿:“大周宗正卿,豫王殿下,病殁于征途。”
直到这时,远天才有闷雷滚滚,不响亮,却通过耳朵重重轧压向十一娘的心头,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这场暴雨似乎直接被狂风卷进了她的眼睛里,她怔怔看着贺烨,仿佛并没有听明白那一字一句的含意。
但其实自从旧岁,莹阳真人提起豫王的病情,十一娘已经有所预感,她是没有想到,这一日竟然来得如此迅速。
不,其实也是有预感的。
朱子玉在衡州谋反,被叛军推立为衡州王,又诏明天下他便是太子铭遗后,英宗嫡孙,十一娘当时就想到豫王府或许会面临祸患,她立即修书向贺湛打问形势,得到的却是一纸安慰与担保,不久之前,十一娘自然也得知了豫王即将随军出征的消息,她当然明白这并不代表太后对豫王的寄重,然而贺湛却在信中安慰她,一切仍在计划当中,她就这么相信了,她相信贺湛会圆满解决这事,但没有想到……原来一切只是敷衍而已。
其实她早该想到,如今情势,豫王府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与其说她是被贺湛敷衍瞒骗,不如说她是在逃避,因为她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
纵然生老病死谁也不能避免,但叔公不应病逝于这所谓的征途,他分明已经子孙绕膝四世同堂,他应该在家人的陪伴下,在高床软枕上安然阖目,无牵无挂走完这一生,而不应临终之前,还要担心安危难料的子孙,那个虽然脾气暴躁,但对她关爱非常的长辈,不应如此……
汹涌的悲愤更胜这一场狂风骤雨,十一娘几乎再也没有力气维持站立,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向膝盖,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双拳紧握,这一刻痛恨自己的力不能及,历经两世,她仍然没有能力保护她的亲人,她重视的一切。
很久之后,她才感觉到贺烨的怀抱,听见他低沉的语音。
“伊伊,我那时年龄还小,刚明白身边险象环生,那时我甚至连阿兄都不信任,但江迂告诉我,多亏叔公,韦太后毕竟还是忌惮叔公这宗正卿,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夺我性命,所以在那时,其实我已经将叔公当作至亲,但我竟然不敢向他真正表达敬重,也从来没有正式感激过叔公庇命之恩,不仅仅是你力所不及,我何尝不是亏欠良多?”
十一娘能够体察贺烨的好意,但这时她却听不进这些毫无作用的安慰,她推开贺烨,转身就往屋子里去,被贺烨拦腰抱住:“你要干嘛?”
“我要质问十四郎,为何连殿下都接到消息,他却没有书告我知晓!”
“我这消息,就是澄台书告,之所以没有直接送给你,大约他是考虑由我转述更好。”
“你们怎么能这样!”十一娘这把莫名其妙的怒火,也不知是究竟冲谁,或许准确说来,她是恼恨自己。
“十一娘,你听我说。”贺烨长长叹气:“还不仅仅是叔公,连叔父也……应当不久便有噩耗传来……”
十一娘几乎是劈手夺过贺湛送给贺烨的书信,一目十行浏览之后,又再仔细看了一遍,她呆呆站在檐底,那几页信纸被狂风吹离了她的指掌,她甚至都无知无觉,她知道事到如今,豫王做出的所有决断都是明智正确的,可她却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她想起珍世父,那个曾经将价值连城的名家书帖随手赠予渥丹的长辈,那个曾经为了渥丹,逼着太子衍立誓的长辈,那个当渥丹被毒杀之后,冲去紫宸殿大骂贺衍背信弃义的长辈,就连毫无城府与世无争的他,竟然也被韦海池逼入了绝境!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做得了什么呢,除了等着噩耗传来,除了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能让叔公与世父白白牺牲,她绝对不能放过韦太后,务必辅佐贺烨平定内忧外患,力保贺周社稷,她并不能再多做什么了,她救得了邵广,也可以庇护晋朔百姓,可以解救流民于水火之中,可是为什么,她想不出办法保全她的亲长,那些曾经给予渥丹爱护,如今又投效晋王系的亲长?!
“十一娘,想哭就哭吧,此时此刻,在我面前你不需忍耐。”
她听见贺烨换了一种方式安慰。
但她站得笔直,眼眶通红着,眼底的泪意却逐渐散去。
“我再怎么痛哭,他们也看不见了,又何必哭呢?”似乎是喃喃自语,女子看着廊檐之外,那一片风雨如晦。
“十四郎说了,阿姑很坚强,所以我更不能软弱,我会记住这一切,刻骨铭心,至死不忘,总有一日……”
剩余的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恐慌与心虚。
她知道豫王府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牺牲,用两代家主的性命,保全的不仅仅是满门子孙,更加不是为了裴渥丹抑或柳在湄,他们是真心投效贺烨,可她此时,虽然看似与贺烨齐心协力,但心里明明白白最终目的,倘若贺烨将来不愿重审裴郑冤案,那么颠覆贺周江山的人便会是她,她甚至要比韦海池更加冷酷无情。
如果那样,叔公与世父必定会死不瞑目吧?
“我要去见六哥,此刻狂风骤雨,他应当没有赶去衙堂。”十一娘丢下这一句话,转身欲走,再一次被贺烨拦住。
“披头散发衣装不整,你这样就想去溯洄馆?”
“还不来人替我梳装!”女子面无表情冷喝一声,转身进入寝卧。
贺烨这回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尾随,只是站在门外,看着十一娘似乎冷静自持的神色,看她交待着摒弃那些华衣金钗,着一身素服,然后披好蓑衣,带好雨笠,头也不回走进大雨里,他只是站在廊檐底下,其实他并不明白十一娘为何如此悲愤,因为在他认知里,虽然十一娘是莹阳真人学生,但与豫王及豫王世子交往并不深厚,值得品位的是贺湛显然知道十一娘必然会悲愤,所以选择先书告他,让他再知会。
“是因为爱屋及乌?可是十一娘,我怎么觉得,并不是如此单纯呢?”贺烨喃喃自语
又说此时的溯洄馆,陆离已然起身,但正欲出门,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雷暴阻止,当然他根本没有料到十一娘会在此时突访溯洄馆,他安静地听完前因后果,知道十一娘的担忧。
“五妹,何必忧虑并未曾发生之事?何不想想,殿下并不会拒绝为裴郑翻案。”
“陆哥有这自信?”十一娘依然迷惘。
“我相信。”陆离却异常坚定:“我相信殿下决非薄情寡义,我相信殿下会明辨是非。”
“可我还是担心,虽说我们都明白谁是始作俑者,但贺衍下令将裴郑二族论罪处刑也是不能反驳之事实,推翻此案,史书上便会记载为贺衍之过,他是贺烨兄长!在贺烨心目中,贺衍地位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我当然明白,但我也早有准备,五妹,你信不信我?”
十一娘看着陆离坚定的神情,好半响,才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