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野真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的确与她这个母妃大有关系。
铁勒九姓曾经威风一时,后为周武宗所慑,如回纥、仆固等实际已然灭族,眼下铁勒可汉正是契苾一族,也就是说,拔野真的母亲也算是铁勒的宗室女。
但区区一个铁勒,根本便不足为惧,太后之所以胆敢授意谢莹在大明宫里弄死拔野真,也是因为相比突厥与吐蕃,铁勒根本就是一个软杮子,若是换作突厥郡主,相信就算触怒韦太后,她也不会在这时冒着与五部撕破脸皮的危险,公然让人死在大明宫里。
所以当铁勒王妃叫嚣着要让柳九娘也偿命时,韦太后虽然喝止了贺清,并不是因为有所顾虑,她根本便是想自己登场,维护大周国威。
谢莹以为太后是想一箭双雕,到底还是有所低估了,太后明明就是打算一石三鸟。
不过太后的计划因为天子忽然发威,稍微影响了一点效果,可这时铁勒王妃公然威胁着要将长安城踏为平地,小皇帝也不知是震怒还是畏惧,反而一声不吭了,韦太后心中连连冷嗤:虽说有几分血性,难容铁勒人张狂无忌,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这威风当真震慑住人家,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有什么力度?仅仅一个铁勒王妃大放厥词而已,怎么不敢继续强硬下去了?虽为九五之尊,不过还是一个无知乳臭而已,偏偏那些迂腐的正统派,便迫不及待要效忠臣服这样一个小儿。
但太后当然不会当着众人面前“教导”天子,她压根也没打算点拨天子该怎么用正确的方式维护国统,这时佯作慈祥,安抚般冲小皇帝一笑,又再看向突厥王。
“契苾氏刚才那番言论,未知能否代表突厥五部?”
这个突厥王,当然也不会是突厥可汉,与拔野叔华一样,穆啜克同样只是突厥臣子而已,甚至他从前所属部族还是被突厥吞并,此人虽说颇得突厥可汉信任,但在突厥国甚至不算贵族,可韦太后判定三大异族王实力强弱的标准可不是他们的出身,而是其背后的国家。
明显,在韦太后看来,穆啜克要比拔野叔华更加重要。
而穆啜克的确也不将拔野叔华放在眼里,仅管认真论来,突厥前身便是起源自铁勒,然而突厥建立汗国后,渐渐强大,远胜铁勒,甚至一度慑服铁勒,当时的突厥汗国分蓝突厥、黑突厥,以蓝突厥最贵,而铁勒人成为了对黑突厥的统称。
突厥一度灭国,铁勒人再度与其分裂,但同样遭到到大周的打压,部族势力锐减。
如今突厥复国,铁勒却依然四处流散,若非突厥携助,铁勒根本便没有实力犯周,是以突厥虽与铁勒结盟,但根本不视其为平等地位,拔野叔华对周人威风八面,却必须在穆啜克面前低声下气。
而这个突厥王穆啜克,极其贪财,莫说最近被韦太后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所谓拿人手短,多少会对太后客气几分,便说突厥可汉阿史那佗斤其实暂时没有攻入长安的想法,穆啜克哪里敢自作主张宣战?
便将脸一板,眼一瞪:“铁勒王妃,你太放肆了,突厥五部已然与大周签订国书,约定和平共处,你怎能胡言乱语违背协约。”
“突厥王,难道小女惨死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刚才还气焰熏天的契苾氏,这时却不敢冲穆啜克叫嚣,竟然哭哭啼啼装起可怜来。
虽说她自恃为铁勒宗室,压根便看不起穆啜克这个“平民”,但当然明白穆啜克是代表突厥的使臣,她这个铁勒宗室,在突厥人眼里可不算贵族。
“王妃这话越发荒唐了。”韦太后慢条斯理开口:“杀害令媛之凶犯已被下令废为罪庶,关押等候赐死,我也答应让铁勒王府遣员监督,担保不会包庇恶罪,怎能称为不了了之?难道说,因为豫章生前怨恨九娘,王妃就有理由强迫九娘为豫章陪葬?王妃自称是铁勒人,可不遵我大周礼法,不过王妃可别忘了,铁勒王如今可是赴周使臣,身处大周而并非铁勒!”
至此,语气忽然一厉,眉梢也向上飞挑:“正如圣上所说,豫章遇害虽然让人惋惜,然则她也并非全无过错,你夫妇二人若教以德礼,豫章又怎会如此轻易便被杨氏挑唆,她纵然是郡主,无礼冒犯大周皇室宗亲亦当受惩。”
铁勒王妃虽然满心不服,但眼看着穆啜克那警告的瞪视,这时也只好忍气吞声。
这时,一直坐壁上观的吐蕃王哈吉勒微微笑道:“铁勒王妃因痛失爱女,一时悲愤难禁以至口不择言,还请太后宽恕王妃冒犯之罪,毕竟豫章郡主虽有过错,却罪不及死,原本倚年玉貌,就此香消玉殒,太后也是为人母者,当能体谅铁勒王妃心情。”
哈吉勒的话顿时引来了铁勒王妃的好感,送去感激的眼神。
而当这场经过颇为惊心动魄的千秋宴终于告终,韦太后特意在蓬莱殿诏见了贺湛与徐修能,问道:“你二人如何看待突厥五部之盟?”
对于这类正经的国事,贺湛可不想谦让徐修能,抢先说道:“说是五部之盟,实则强盛者唯突厥、吐蕃而已,但据微臣今日观察,突厥与吐蕃似乎也存在明争暗斗,也就是说,未必不能瓦解其盟约。”
吐蕃虽说也跟着其余四部自封汉国,但他们的执政者却依然沿续着赞普的旧称,而当今吐蕃赞普索朗平措,正是哈吉勒的伯父,也就是说,哈吉勒才是三大异族王中,如假包换的王族宗亲,相比其余两个使臣,哈吉勒明显更能直接代表吐蕃赞普的意志,那么他今日有意拉拢铁勒王妃,似乎说明吐蕃并不希望突厥与铁勒之间的“友谊”坚不可摧。
贺湛又再说道:“穆啜克虽说贪财,不过还没到财迷心窍地步,应不敢违抗阿史那佗斤之令,今日他毫不犹豫喝斥契苾氏,似乎也显示突厥如今这位汗王,野心暂时限于复国,以及贪图物贡而已。”
韦太后颔首:“所以我才决意与五部和谈,暂时安抚住这些蛮夷,待平定内乱,何愁不能破坏五部联盟,一一震慑。”
虽说是,今日好端端的寿辰闹出人命案来,但韦太后可一点不觉晦气。一来,如愿弄死了拔野真这个目中无人的胡女,二来,也让杨氏为她的贪焚愚蠢付出代价,让出豫王世子妃这把还算重要的交椅。
最最重要的是,今日太后当着满朝臣公以及诰命女眷面前,义正辞严维护了大周国统以及皇室尊威,她认为足以怦击那些浅薄之徒,质疑她贪生怕死屈从蛮夷的言论。
更兼经过这回试探,洞察吐蕃与突厥之间的嫌隙,又是一桩意外之喜。
太后简直觉得这个寿辰,是近些年来过得最愉快欢畅的一回,她又哪曾料到,对于突厥的情势,贺湛比她更加了解!
突厥能够得以复国,功劳压根不在现任可汉阿史那佗斤身上,关键在于储君阿史那奇桑,他是佗斤的嫡长子,别看刚过而立之年,却真真具有雄心壮志!
突厥人原是以游牧为重,例如佗斤,根本便看不起被大小城池“禁祻”的周人,他最大的野心的确便是成功复国,逼迫大周岁贡,时不时攻入大周边境,进行一番烧杀抢掠。
然而奇桑却一直在留意大周官制,甚至尝试以周制治理国家!
这说明什么?说明奇桑已经在考虑如何让周人臣服,受突厥律法管制。
他又怎会仅仅只图偏安一方,称霸草原而已?
韦太后的思路其实不错,想要再度慑灭突厥,必须破坏五部联盟,而五部之间,也绝对不会坚不可摧,但奇桑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让她顺利平定内乱后,再用计瓦解五部之盟,一一对付。
奇桑之所以隐忍,摆出与大周和平相处的架势,那是他觉得现在还不到时机。
一来,大周内部尚且还不够混乱,更加重要的是,佗斤并不同意奇桑的野心,甚至对奇桑的强硬越来越不满。
贺湛之所以知道这些突厥内情,那是因为早几年前,贺烨便已经安插了不少间佃潜入突厥,可韦太后的内察卫,虽说对蜀王系以及正统派的监督十分严密,不过对于刺探敌国方面,简直就是毫无作用。
也许不会太久了。
贺湛当出大明宫,踏鞍上马,看着傍晚的落日。
奇桑不是北辽的大王子,他的父亲佗斤别看还在汉位,却根本无能废除这个储君。
倘若奇桑布署周全一举夺占汉位,紧跟着就会发动战争。
长安城的太平,也许真的不会延续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