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烨率领先锋军赶回,两日过去,苇泽关外一片寂静,刘洪元那十余万部大军并无再犯,甚至柳彦又一次入关商议王横始、贺琰等等,说是先锋军追逼之下,刘洪元有若惊弓之鸟,主军几乎退至常山隘,唯今之计,要是能有七万部突袭,必定可以让刘洪元气焰更丧,说不定便能一举击溃安东军斗志。
十一娘知道这是贺烨的想法,她更加不会参与什么意见,事实上在知道贺烨人在关外后,她便更加关注广阳城中疫情,是以这日,干脆与众人商量后,决定暂离军营,若有紧急情况,再由阮岭报知。
而关于关内军务,十一娘倒是放心交予了王横始经管,横竖这回他来援广阳,不仅带来了亲卫部队,还有韩英、张大壮等募军,王横始若有其余居心,此二位当然不会听之任之,再者十一娘也不以为王横始对苇泽关存在什么不良企图。
她固然不会轻信旁人,但也不像韦太后般无端多疑,与王横始虽无十分密切来往,但数载以来经过桩桩件件,十一娘看得出王横始虽对大周说不上任何忠心,更看重的是一己权势,然而此人不同王进谷父子,至少还有壮志热血,比如其鄙夷潘博为固私欲屈服蛮夷,将华夏江山拱手相送,故而恨不能将此等奸逆手刃,一血华夏之族奇耻大辱的决心,十一娘相信并非虚伪,王横始不会行为卖祖求荣之事,当面临外敌,王横始至少还能记得他是华夏儿女,不能容忍同胞死于外族凌辱——潘博这时已经对北辽王称臣,大周臣民当然不会仍视他为同胞。
同时十一娘也存在小小的私心,她希望王横始这回通过与贺烨联手,痛剿安东军,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会更进一步,那么将来……或许能够说服王横始臣服于贺烨,不再想着拥兵自重才能保障荣华富贵。
要是这样,就算王进谷与王知礼两败俱伤,只要王横始能逃得性命,说不定他仍能为贺烨所用,不至于被视同叛逆,落得身首异处魂丧铡刀的凄惨下场。
不得不说,王横始这回甘愿违逆祖父意愿拔刀相助的仗义行为,还是赢得了十一娘的“妇人之仁”,对他大动恻隐之心。
不过十一娘当然也明白,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王横始日后若知晋王系一直在欺瞒利用,导致云州王一族衰灭,纵然不会为了王知节、王知礼等叔父报仇雪恨,可未必不会为了王进谷及其余族人,与晋王系反目成仇。
这就是不同立场与阵营,不能回避的困局,一心为公四字说来容易,可能够做到者至古无几,就连十一娘自己,其实不过也是一直在公与私之间权衡,努力不让两者冲突,她无法如韦海池般时时事事以私欲为重,然而若说真真正正因公废私,那也是虚假矫情的。
与军营的风声鹤唳不同,广阳城中虽说依然被瘟疫爆发的紧张气氛笼罩,几乎日日都有患者死亡的消息通知家眷,时不时便会在临时安置郊村居民的地方,传出悲切的哭声,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是安然有序,没有再发生冲突事件,民众们也不曾因为恐惧疫疠而意图流亡,那些不幸有亲属罹难的人家,固然悲痛,不过在街坊亲朋的安抚下,并没有灰心丧气,得知晋王妃终于回城之后,甚至不少民众自发跪于大道两侧迎接,有一个白发老妪,被百姓们推举为呈情之人,一番话说得十分感人肺腑。
“老身有五子,前头三子都是军卒,幼子染瘟疫亡故,眼看不仅老身,连四儿子及儿媳孙儿都要被活埋,多得先有秦郎将阻止那胡崃暴行,王妃又及时赶来广阳,长孙虽说染病,经董医正诊治,眼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老身活了这么多年,从前便没听说过已经染了瘟疫还能幸免于难前例,有多少是一家、一村、一县甚至一城死绝,老身几乎已经绝望,连脖子都套进了绳索里,想着总好过让我这白发人,眼看着子孙死绝,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还能与家人子孙团聚,多得秦郎将及王妃,还有这么多医者,菩萨心肠贵人,挽救老身一家于绝境,老身风烛残年,才有望等来儿子们凯旋大胜,日后寿终正寝,到那阴曹地府,与我那早死之老伴见面,方不会羞愧掩面,有负他临终所托。”
王妃回城,胡崃这个县令当然要来迎候,听此老妪不仅直呼他的名姓,甚至把他与“暴行”联系一起,心里郁火万丈,不过不敢表达出来,只是陪笑道:“这些粗鄙之民口不择言,王妃莫要介意,王妃劳累这么几日,下官已经嘱咐拙荆备好宴席……”
马屁还没拍完,十一娘便已经越过他,把那老妪掺扶起来:“疫情爆发,官府却未曾及时救治民众,导致媪之一子病故,长孙也饱受病痛,媪花甲之年,因此悲愤惊惧,我实惭愧,不过诸位放心,眼下不仅疫情得到控制,就连广阳部主力也已经再夺获幽州后,赶援广阳,我请诸位相信,一切危难即将成为过去,是诸位家中从军子弟,不避斧钺百战无前,终于换得幽燕收复敌军大败,他们之骁勇功劳,君国会一直铭记,诸位临危不惧蒙难不屈之毅勇,也会写入国史成为典范,广阳乃英勇之城,广阳军民功勋卓著,从此之后,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
这些套话,十一娘最近实在说得有些厌烦了,因为她清楚得很,只要这天下还是由韦海池发号施令,一切承诺都有如在沙尘上指书,不用再废力气去抹消,一阵风就能灰飞字消了,然而广阳如今这时局,百姓们需要她做出承诺,需要她确确实实给予安心,这些套话她不仅要讲,还要讲得满面真诚铿锵有力,百姓们不是寄望那个远在长安深居禁苑的韦太后,他们寄望的是近在眼前的晋王妃,可是他们当然不知道晋王妃这时的惭愧与心虚,晋王妃眼下还不是一名合格的政客,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却要掷地金声宣之于口,她现在深深怀疑那些死于战场的将士,他们的付出是否真的具有价值,她更加怀疑那些死于瘟疫的民众,除了他们的家属至亲,还有多少人会真正替他们惋惜,替他们悲愤。
比如造成不少无辜死于坑杀的胡崃,晋王妃眼前便没有办法将他绳之于法,让他为那些冤魂偿命。
依照十一娘此时此刻的心情,自是看胡崃怎么也不顺眼,明明人家生成一张国字端方脸,虽说不是气质出尘,看上去倒还昂藏正气,不过在十一娘眼中,却成了獐头鼠目,形容可鄙,压根便不愿搭理他,更别提去吃他家准备的酒席。
转身之时,十一娘已经冷若冰霜,稍顿步伐,说道一句:“不劳胡明府废心,诸多女眷既都在将军府安置,为视事方便,我也不能独住县衙。”
目不斜视便登车而去。
她虽动不得胡崃,大无必要与他虚以委蛇,反而是保持距离才能更加让太后放心。
而十一娘所言“诸多女眷”,是指孟九嫂、李氏等等,要说秦明的妻子韦纹,这回倒是让十一娘刮目相看,城中瘟疫四起,这个娇生惯养的贵妇并没有惊慌失措,急着闭门避难,主动提出让众多女眷安置家中不提,甚至还加入了街头施药、安抚民心的队伍,跟着忙前忙后很是积极,十一娘这么个恩怨分明的人,对明显毫无机心的韦纹当然不会再怀忌恨,倒是极其乐意在她家中暂住。
甚至一见韦纹,还忍着疲乏连连安抚:“秦郎将虽一度危急,眼下病情的确已经好转,纹姐姐勿需担忧。”
韦纹一点没有担忧的模样:“夫郎志向便是马革裹尸,妾身钦服非常,遗憾则是云州府中没有妯娌相伴,未免孤寂,此番孟家娘子、阮家娘子、碧女使、禄女使等等暂住府邸,我跟着诸位,学到不少本事,大觉惊喜,并不曾忧郁。”
十一娘微微张着嘴,很有些瞪目结舌,苦笑不已:纹姐姐,你难道不知道你这表现,也太不把秦郎将当一回事?
韦纹亲亲密密挽牢十一娘的胳膊:“郎主这回若是不治,也算以身报国,志向达成,死而无憾,郎主最厌女子哭哭啼啼,曾说若有这一日,我只能为他骄傲,与有荣焉,我怎敢悲郁愁苦?倒是这回,因着诸位娘子带携,我也能为广阳军民做些实在事,可喜郎主也并无大礙,知道我这番表现,必定会欢喜赞赏。”
十一娘吁了口气:还好,总算不是当真对秦郎将一点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