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宝禄等便卒,就连已经叛变的吉备麻吕,也在困惑为什么明明供出属下姓名及潜藏之处,晋王妃还多此一举集合众人让他指认,不过吉备麻吕做为小头目,受到的训练更加全面,是以他并未困惑多久,便揣测出了答案——
定是晋王妃对自己还不够信任,防备自己假意投诚,实际却胡乱供出一些人,许多雇工都非晋朔人士,要想察证是否东瀛佃作,可得前往原籍,这东西南北折腾一番废时废力,晋王妃当然会选择一个更加便捷的方式,那就是引蛇出洞。
比如今日那员属下,当被指认出来,立即暴起意欲杀人灭口,这自然不需晋王妃再通过别的途径证实了,而仙枣已经成了“前车之鉴”,其余九人哪怕为了不坐以待毙,也会选择孤注一掷偷袭县衙将内奸灭口,这也是志能便遵奉之纪,首重为忍,隐瞒身份,当出现内奸时不顾一切斩除,若见同伴落网,立即下手铲除,若自己被捕,也要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
然而吉备麻吕当然知道他的下属中,还有一个十人副,其实也是这支小分队的联络便,这个人职责是在队首遇险抑或执行其余任务时,代替队首继续推展计划,关键时刻亦可凭借令信联络上官,通报变故。
此十人副身分上也会比普通士卒“自由”,并未受雇于人,才可保证其出现变故时,能不引人注意地取得过所离开广阳,又因吉备麻吕手下这位十人副年岁较长,故其身分便择定为便卒之一的病弱父亲,赁居在城外村居,靠“儿子”每月薪资养活,而如今广阳城已经闭禁,此回刺杀活动十人副当然不能参与,大约会成为唯一无法证实身份者,但吉备麻吕并不担心此人会成为漏网之鱼。
十人副既为便卒“父亲”,晋王妃当然不至于相信他亲白无辜,再是如何警慎,大约也是暂时留其性命,不过必然会加派人手紧密盯梢,必要时实施抓捕,而只要十人副反抗,身份当然就会暴露,甚至多半会在无路可退时,率先便服毒自尽,那么他的身份也就不需再求证了。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联,吉备麻吕又重新平静下来,已经是走到这个地步,他当然不会再考虑同伙的生死存亡,他唯一的寄望,便是这十人被一网打尽,他的上官无法知获谁是背叛者,他的“养父母”为护家族荣誉,当然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承认是族中子弟叛国,只有这样,他的妻小才有一线生机。
他一直在内堂,未与外人更多接触,当然不知此时连吴四等大周平民都知闻是他这个十人首出卖了同伙,广阳疫情一案必定会有个确实的结断,纵然不可能让大周百姓人人皆知真相,却瞒不过蜀王,蜀王既知情,当然不会为他隐瞒,他的妻小最终还是难逃那个惨痛的结局。
再说十一娘,其实当吉备麻吕交出那份名单时,已经基本打消了疑虑,因为涉案者的身分,其实十分符合她起初的判断。
这些志能便不可能取得广阳原籍——
大周户籍制度虽然不可能如千年之后一般完善,平民百姓手中根本没有证实身份的籍凭,除非要离开原籍,才会向官府开具过所,然而在各地官衙,却保存有证实民籍的文书,这就是吴四曾经提到的手实及记帐,当然,能够证实是否原籍不仅仅只有这些“死物”,街坊邻里均是见证,这样一来,便大不利于佃作假造身份,除非这些佃作是数十年前便已经安插到位,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东灜这帮志能便却是近两年才陆续潜来大周,论是有蜀王暗中相助,顶多也是取得流民的身凭,不可能伪造成原籍。
不过十一娘又的确信不过吉备麻吕,谁知这个人会不会表面屈服,暗下使奸,只暴露出部分同伙,再污篾几个无辜百姓,这样岂不是就可能庇护部分同伙逃脱?
虽说这样一来,对吉备麻吕并无好处,只十一娘这时也没那闲心分析东灜佃作的心态,因为她有一个最佳选择,便是引蛇出洞,真正的无辜者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被东灜佃作检举指证的,当然不会孤注一掷兴风作浪,而只要表现出惶惑惊惧,就不可能清白无辜。
只十一娘当然会嘱令暗探留意名单上的那几人有何行动,所以当那仙枣暴露后,惊惶失措的八人终于聚头商议时,十一娘未待他们采取任何行动,已然是确定了这些人的身份。
抓捕行动已经布署下去,又遣艾绿将一封密信速送仍在军中的贺琰,十一娘却见碧奴蹙着眉头似乎颇为困扰,便问:“你又因何疑惑?”
碧奴见问,也不隐讳:“那个十人首,被捕已经有些时候,当时广阳并未暴发疫情,显然行动还未展开,可队首不知去向,何故那些东灜佃作却不管不问,只顾依计而行?”
“十人首是只身前往晋阳,被捕一事不应为属从所知,我倒是多问了几句那十人首关于志能便之纪,得知上官行动属从不能过问,故而这些属从根本不知十人首是否执行另一临时任务,不过投放疫毒之计为雇主即突厥人嘱令,十人首没有下令终止前,属从只能依计施行。”
“东灜人如此管理志能便,岂不是漏洞连连?”
十一娘冷笑道:“何来漏洞?东灜安插这批志能便,目的便为恶化大周乱局,不管分部首抑或十人首,还是这些便卒,实际都是死士,东灜君主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生死,就算这一支队全军覆没,只要完成突厥人计划,他们就算完全使命,不要说便卒不知十人首已经被捕,便是知情,只要他们身份还未暴露,也一定会依计而行。”
“婢子还有一层困惑,这些属从投放疫毒后,为何不撤出广阳?当时十人首根本未曾招供,他们若在疫情暴发前撤出,岂不就能全身而退?”碧奴又问。
“真能全身而退?”十一娘看向碧奴:“你再仔细想想。”
碧奴便当真蹙着眉头自顾沉思去了,直到已是夜深时分,艾绿从军中赶回,将晋王的决定转述给王妃时,碧奴这才想通了一应枝节,尝试剖析道:“这些属从均非原贯原籍,为掩人耳目,十人中有九人均为商铺雇工,要是疫病暴发前尽数撤走,反而会暴露身份,因为只要王妃动疑,追察事发前往官衙开具通行过所者,就会察明这些人去向身分,他们身分可并非伪造,而是蜀王想法开具,为防暴露蜀王,相必如分部首、十人首等都有嘱令不可轻举妄动。”
十一娘颔首:“蜀王此时对东灜而言还有利用之处,相信东灜君主轻易还不肯舍弃这枚棋子,相比蜀王之重要,区区一支分队十人性命,当然不值一提。”
艾绿丫头听到这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东灜君主也太不把下属性命当一回事了!”
十一娘叹道:“惜不惜重性命又有多少区别?如殿下与我,不也蓄养有死士探人?明知要想成事,就不能避免亡损,可仍然不会为了人命而放弃大局,又说为君者,皆知若兴战事便不能避免军民伤亡,可有时也别无选择,正如大周眼下,内有潘博、朱子玉之乱,外有突厥五部虎视眈眈,怎么能避免战争与伤亡?”
“可王妃就不会妄顾属从性命,否则哪里会想尽办法解救林郎君脱身?”艾绿坚持道。
“那是因为我还有办法,若无办法,也只能坐视林昔为国捐躯,若我真惜重他人性命,当初便不会答应让林昔前往营州,历此九死一生之险。”十一娘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她清楚自己的私心,那些为了君国为了社稷无非虚伪之话,她之目的其实也是因为私欲,她不能忍受裴郑二族背负冤屈,她不能容让韦海池这个死仇坐享荣华,所以她要搅动风云,但要达成目的,同样是脚踩白骨如山,手染鲜血无数,她与东灜君主甚至韦海池本质上并无区别,她不高尚,也不善良,真正高尚忠义的是林昔这样的人,是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士,他们才是一心为了君国,舍生忘死慷慨无惧。
而她,是利用了这些人,利用了他们的高尚与忠义,硬要说区别的话,她还尚存几分悲疚之心,做不到绝对的冷硬,可这样的悲疚并不代表仁德,说穿了其实仍是出于私心,她害怕在复仇这条路上,变得与韦海池毫无差别,将来九泉之下面见她的亲长,她也会无颜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