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省这一官署始于魏晋,初名侍中寺,乃宫内侍从官的办事机构,初衷是限制中书省重臣权势益大,掣肘皇权,说穿了乃因皇帝与重臣斗法应运而生,到了本朝,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也就是说皇帝颁行诏令,原则是需要门下省官员签署,这才具有效力,可下发尚书省负责实施。
诏令若有不当抑或违触礼律,门下省可行使封驳之权,责成改议。
但韦太后执政时,任命元得志为门下省长官,诸如门下侍郎、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等等重要官员,对韦太后尽皆言听令从,门下省便再不具备规讽谏谕、察核驳正的实际效用,这也是多少谬政以诏令颁布,王淮准等等官员虽具异议,也只能在朝议时劝止,根本不能阻止谬政颁行的根本原因。
贺烨登基,虽贬黜元得志,但不可能效仿韦太后将门下省官员尽皆换为近臣,只知谄媚奉承而毫无正义风骨之辈,他若真这么做了,看上去仿佛立即便能乾纲独断,实际上却将自己摆在了与韦太后相同的水平线上,匡复社稷、改革官制便成为了一个笑话,事实上君主无论多么贤明,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十全十美,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不可能对百姓的疾苦体察入微,故而不能保证条条政令皆无偏失,真正利国利民。皇权也需要适当的限制,若官员全部都是奴颜卑躬毫无主见者,皇帝便能为所欲为日渐骄横,这样的帝国是不可能兴旺昌盛的,也势必做不到海宴河清。
又如陆离、贺湛等潜邸旧臣,虽能体察圣意,也并不是阿谀奉承只重权欲之辈,既为近信又为忠良,可谓当今天子得力臂膀,但这样的臂膀并不太多,仅靠有限的人,是难以维持帝国这一庞大机制顺利运转的,选拔更多贤良才干需要一个过程,无法一蹴而就。
所以就算贺烨登基,虽说天地已成一番崭新形势,但他还不能将太后党立即斩除,来个朝堂之上的大换血——这个人群太庞大,更不说自明宗之后,大周官制逐渐崩坏,为一己权势不顾君国社稷的官员比比皆是,派系党争错综复杂,甚至有好些人,表面上忠正不阿,骨子里却贪婪奸诈,仅是罢免官员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关键还是要完成制度改革,在选任、考核等等环节上做到真正的严明,树立风尚。
那么皇帝便要以身作则,不能偏听偏信潜邸旧臣、亲近贵幸,更不能因为臣子的异议便怒而罢免,必须以理服人。
恩封义勇遗孤为长安公主,这看似天子家务私事,但所谓王者无私,既拟成诏令颁发天下,那么门下省认为不当,便有权封驳。
故而某日殿议,宝座之下便就这一件事展开辩论,舌战双方引经据典各抒己见,赞同者并非全都是潜邸旧臣,反对方同样并非全都是太后残党,吵吵嚷嚷足有一个时辰,反对方终于理屈辞穷败下阵来,皇帝陛下很狡猾,趁着此时己方斗志昂扬,对方垂头丧气,他却养精蓄锐精力充沛,再度提出:“今日殿议,关于立储之事,朕也想再听众卿有何意见。”
谢饶平、韦元平刚才并未投入争辩,只不过指使各自亲信迎战,此时不觉口干舌躁,与上回不同的是,他们这回不再一声不吭,谢饶平率先出列:“立储关系重大,皇长子如今尚未启蒙,臣以为,贤智与否尚待察考。”
“臣附议。”韦元平立即举笏扬声。
这是老生常谈,说辞并不新鲜,但政事堂两大重臣出面主张,陆离与贺湛的职位,否驳起来便显得有些不够威力了,但对于立储之事,尚书令王淮准也是坚定不移支持天子,这时当然要对阵:“为君之道,始于立志。正因皇长子尚未启蒙,待立为太子,可择贤良国士教以为君之识,别于臣子之学,上有圣上督训,下有三师导谕,怎有贤智之忧?”
谢饶平奉太后嘱令,在此事上无非走个过场而已,故而并不与王淮准据理力争,只蹙着眉头表示他并不认同。
接下来便又出现一位“老生常谈”。
此人官拜中书侍郎,与陆离平起平坐,便是已经逝世的天子业师,陆公陆正明的姻亲,姓冯,字继峥,大族门望,穆宗帝时职任工部尚书,早便被诸多太后党架空,一直未得重用,但他乃进士及第,学识风骨很受士子赞诩,长姐乃陆公长媳——贺烨登基之前,陆正明不幸病逝,嫡长子陆阮需丁忧三年,此时仍在祖籍守制,故而陆阮内弟便得重用,但偏偏就是这冯继峥,在立储一事上心怀异议。
他举笏出列:“圣上春秋鼎盛,又何需急于立储?储君贤智与否事关国祚兴衰,万万不能草率,故而臣恳谏,谨慎而择,从长计议。”
陆离这时便能否驳了:“储位早定,更利稳固,意在避免纷争内乱,故并不能因为圣上春秋鼎盛,便使储位空悬,皇长子既为嫡长,居储位符合礼制,虽年弱,圣上正是因察皇长子已有贤智之质,方才决意立储。”
刚才长安公主之争,冯继峥就是被陆离驳倒,心中已积郁怼,此时忍无可忍:“嫡长为储虽符礼制,贤智与否更加重要,两者之间并无直接关联,薛侍郎如何能担保皇长子已有贤智之质?”
“那么敢问冯侍郎,又如何担保皇长子并无贤智之质呢?依下官所见,贤智与否于年岁长幼亦无直接关联,而何为贤智,评判之准更是因人而异,然嫡长与庶幼,却清楚明晰,故而立嫡长为储,方可免纷争,止诽乱,是以古有定制,‘建储非以私亲,所以定名分’,‘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
这是制度,但古往今来,当然不是所有的嫡长子都能继位为君,大有实例可举,如大周太宗皇帝,虽是嫡子却并非嫡长,后来发动政变,弑兄屠弟,方才得以克承大统,但太宗之治也开创了大周强盛的开端,史官皆以“贤智”标榜,主张高祖原本就该立贤,而非昏庸无能的嫡长子。
但冯继峥不敢举实例。
因为当今天子,便是德宗嫡长子,又正是因为年弱而失储位,起事之前,有谁会相信贺烨乃贤智?被认定“贤智”的仁宗帝贺衍,甚至不能称为守成之君,若非贺衍懦弱无能,又怎会有韦氏专政导致险些亡国,至于冯继峥曾经追随的穆宗帝,那就更与贤智没有丝毫关系了,陆离的言下之意,冯侍郎根本没有资格担当评断“贤智”的标准。
冯继峥哑口无言,太后党摆明也不想尽力,之于更多官员,此时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倒不是说他们皆为见风使舵之徒,盖因英宗以来,建储多以私亲而不顾名分,实在是造成了太多纷争不宁,当今天子有意拨乱反正,无论基于礼法还是国情都站得住脚,固然如此一来,后族眼看声威更重,底下人也的确难以反驳。
又的确有那些心存欲望之辈,不无暗中打算——皇长子即便立为太子,天子春秋鼎盛,太子继位还遥遥无期,在这一段时间,太子党羽渐丰,十之八/九便会触发天子忌惮疑心,父子之间一旦激化矛盾,太子也不是可立而不可废,嫡长子之所能为嫡长子,无非皇后所出,可要是连皇后都换了人,抑或是太子有谋逆的罪名,当然便会遭到废弃。
立得早,不一定站得住,登高大有可能跌重,何必执着一时之争。
贺烨见立储之争反而不显激烈之势,他当然要表明意见:“纵然皇长子贵为储君,仍要接受众位爱卿,三师六傅督导教促,朕相信太子不会辜负寄望,能够担当社稷之重,今后行事但有偏失,众卿皆可谏劝督正,朕以为,王公为国之栋梁,钜人长德、道高望重,可拜太子太师,王公可愿担此大任?”
王准准当然不会在这时谦让:“臣,承蒙圣恩,不敢懈怠,誓当竭诚尽节,不负陛下寄望。”
倘若太子太师为陆离、贺湛甚至柳信宜等后族朝臣担任,冯继峥尚有借口驳谏,然而京兆王虽乃后族姻亲,但王淮准的德望却不容质疑,更关键的是王淮准一旦成为东宫辅臣,迟早都会卸任尚书令之职,退出政事堂参政,这个职位的空缺已经足够引起众人的垂涎,冯继峥纵然驳谏,也势必力弱势孤,他已经不能阻止立储了。
臣子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但是没有特权让多数服从自己这个少数,更不可能强迫皇帝单单重视自己的意见,故而往往有固执的朝臣,当谏言无法得到认可时,不惜死谏抑或挂冠请辞,以显风骨,但显然冯继峥不具备这样的胆魄,他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贺烨的目光轻轻扫过原本寄予重望的这个大臣,没有显现更多的不满,但已经对他特别关注了。
他已经开始怀疑冯继峥的居心,如果此人并非表面上那么气骨嶙峋,当然不足以更多器重,甚至作用还不如徐修能,徐修能起码是个真小人,伪君子从来便比真小人更加险恶,一着不慎,便可能被伪君子反噬。
陆师待他纵然忠耿,善待陆氏一族理所当然,但冯继峥还没资格有恃无恐,如果他仅仅只是担忧后族坐大威胁皇权也还罢了,要是另存欲望……
贺烨的食指轻轻一叩膝盖,目光并没在冯继峥那张看似正气的面容上更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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