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政权移交,必定引起人事变动,更何况贺烨与韦太后这两个新旧执政人之间,政见从根本上就是南辕北辙争锋相对,官制的改革已经拉开序幕,紧跟着必然会有一帮官员陆续淘汰,不少寒门出身的士子会迎来入仕之机,对于许多高门大族而言,也有望争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在这个时候,旧秩序便会被打乱,各派党系之间会产生新的利害纠葛,那些各怀目的*之人,都会权衡得失,不大可能团结一致抵制税法改革,因为他们都会担心天子的三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谁也不甘做为被淘汰取代的一拨人。
又兼新政的推行,在晋朔、燕赵等地已经大告功成,对于社稷民生产生的积极作用一目了然,这就使得如京兆萧、袁等过去的中立派,没有借口质疑新政不足,而晋朔之地的世族大户,他们已经因税法改革获得政治利益,天然已经站定了阵营,他们当然会支持朝廷的改革,否则当初的牺牲,岂不成了付之东流?
又比如冯继峥这样的正统派,不管有多少其实是沽名钓誉之辈,但他们比萧、袁、李等显望更加注重气骨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于国于民有利的政令,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不会公然驳阻。
当然,表面的赞同不等于实际的服从,贺烨在这时宣告改革税法,的确甚有把握获得殿议通过,让这一政令顺利颁行,但真要想达成目的,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就相当于以天子为首的少数人,要与巨大利益团体博弈,决心与部署稍有差错,很有可能导致变法的彻底失败。
贺烨这一步棋,很险,但又确占时机。
因为如果等到朝堂人事重新稳定,利益团体划定阵营,虽说君权得以稳固,但新的秩序已经奠定,那时再行变法无疑更加艰难。
而且很有可能演变为,支持变法的后族,与利益团体之间的直接对抗,让天子利于天下匡复盛世的善政,被舆论扭曲为宠幸外戚排除异己的谬失。
当贺湛恍悟之后,陆离也很快判断清楚了利害,出于对社稷有利的大局,改革税法势在必行,另外一旦变法,韦太后为首的党徒当然会抓紧时机作乱,以图东山再起,那么贺烨为了让新政顺利施行,就必定要铲除太后党,杀一儆百,这对于为重审裴郑逆案,是一个不容错失的时机。
想到这里,陆离飞快地看了一眼贺湛,见他轻轻颔首,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关键。
故而陆离也表达了附议,誓称竭尽全力支持。
贺烨见左膀右臂再无异议,才将目光看向十一娘。
却见她蹙着眉头垂着眼睑,一脸深思的模样。
“皇后仍有顾虑?”贺烨问道。
十一娘如梦初醒,却瞬间松开了眉头:“我已在考虑,变法令一旦颁行,应当从何开始。”
这就表示并无异议了。
贺烨见皇后如此积极,一扫数日以来的忧心忡忡,仿佛回到了潜邸之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状态,他忽然感觉心中的郁沉也稍稍松减,他有些庆幸这一步果然没有白废心机,十一娘不是普通女子,他原本也没想过限制她的才能,将她局限在后宫,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却因为急于让她调养身体,再为他诞育更多子女而忽视了她的意愿,也让十一娘对他心存误解。
好在是这样的误解没有越积越深,只要他再努力一些,坚持向她靠近,终有一日,会彻底打消十一娘心中的顾忌,获得她的信赖,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与猜疑。
“改革税法,必定会引起朝野震动,朕虽坚定不移,但也明白此事难以一蹴而就,的确需要计划部署、步步为营,不过皇后眼下可没这空闲拟定规划,你得随朕前往麟德殿。”却对贺湛、陆离说道:“二位爱卿可留在此处,先行商议变法各项需要注重之处,待朕与皇后归来,再与两位商洽细则。”
说完起身便往内堂,却有意放慢脚步等十一娘跟随。
而江怀此时,却获嘱令,带着七、八名宫女,将皇后一套礼服以及钗冠送来了紫宸殿,帝后二人分别更衣穿戴,上车时皇帝却向十一娘伸手,这是示意邀请皇后与他同乘玉辇了。
如此明晃晃的在宫中大秀恩爱,让十一娘颇有些面颊发烫,但看着皇帝那只固执的手,她当然更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也只能厚着脸皮登上了龙辇。
“皇后可猜到了往麟德殿是因何事?”贺烨故作神秘。
十一娘见他着装,虽仍是窄袖圆领袍衫,却换成了赤黄底饰绣的飞龙纹,比日常略显隆重,毕竟这样一套常服,乃是天子专用,而且还另外嘱令了蓬莱殿送来一套礼服让她装扮,去处又是麟德殿,答案可谓呼之欲出。
“圣上是要接见使臣?”
皇后能够一猜即中,当然不会出乎贺烨意料,但这并不妨碍他用甜言蜜语奉承讨好:“皇后果然聪慧,但未知能否猜中是哪国使臣远道而来?”
十一娘想起刚到紫宸殿时,贺烨说了一句将要接见之人与她莫大干系,此刻既然确定是他国使臣,自己涉及外交无非两国而已,不大可能是吐蕃,因为眼下还未听说捷报传回,吐蕃使臣不可能不战而降立即便遣使求和,便笃断道:“应是北辽萧所遣,看来是想迎回耶律齐了。”
“皇后可真是料事如神。”贺烨毫不犹豫继续讨好。
“难道萧从力已经战胜耶律高,诛灭萧伯仁?”十一娘惊喜道。
“萧从力的确节节获胜,势头威猛,但那萧伯仁也并不容易对付,然而时运到底还是偏向萧从力,萧伯仁拥立那位耶律高竟然一病呜呼,上京又生诸子夺位之乱,萧从力趁乱而攻,萧伯仁无力阻挡,只好带着他私立之新君弃上京远逃,如今萧从力已经占据上京,虽未斩草除根,但迎回耶律齐奉为北辽正统已是势在必行。”贺烨也是满面喜色。
十一娘思量一番,颔首道:“萧伯仁未被剿灭,纵然耶律齐回国,内患未平,便更无余力再犯辽东,于大周而言,确为益幸。”
“萧伯仁有如丧家之犬,大约只能投奔突厥,耶律齐别无选择,只能与我大周结盟,方能抵抗突厥、叛臣攻扰,而免于四面受敌。”贺烨赞同道。
与北辽化干戈为玉帛是他早就制定的策略,贺烨虽有雄心,还没有狂妄到大兴战伐诛灭诸夷的地步,他更加重视的振兴内政,使国民获得真正的富强,征伐扩域虽能奠定帝王功业,但却会造成战士伤亡以及百姓承担重赋,这就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经多年努力,辽东以北终于能够罢止干戈,这对于贺烨匡复盛世的雄图当然是件幸益之事。
说话间,龙辇已抵麟德殿,但因今日皇帝并非正式接见使臣,故而也没在正殿大设宴庆,新上任的鸿胪寺少卿尹绅,负责在结邻楼里款待北辽来使,而陪随使臣前来的除了北辽官员之外,还有两人,却让十一娘惊喜不已。
正是林昔、匡兴。
耶律齐仍未获释,萧从力却先将林昔、匡兴两个“人质”送回,这当然也是显示北辽的确诚意满满与大周结盟修好。
但关于结盟修好的细则,皇帝陛下这时当然不会与使臣详细交谈,他与皇后只是走了个过场,便另寻一处清静地方,单独诏见林昔与匡兴二位。
此二人,一个为收复幽州的功臣,一个为解救同安的功臣,原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如今能够平安回国,当然不尽感慨。
但匡兴的安置不难,林昔却被太后定罪为贺淇同党,处流徒之刑,此时身为“已死之人”,倘若想要让他入仕,授职为官,那么首先要做的事便是为他平反,洗清他身上背负的“附逆”之罪。
林昔当初自请为间客,并不是为了再图仕贵,他也知道拿不出证据洗刷身上的冤屈,也根本不想为难天子,恳求道:“只要能让草民与母亲团聚,得薄田竹舍谋生,纵然隐姓埋名于田园山野,此生已无遗憾。”
这事十一娘当然不会越俎代庖,替贺烨决断,只安抚道:“令堂如今在上清观,与莹阳真人相伴,虽难免挂念林君,得知林君安然无事,并无忧疾,数月之前中秋佳节,真人还提起令堂,称身体尚好。”
又对匡兴说道:“令郎如今亦在长安,与舍弟一处,家父空闲时亦会指导令郎经史诗赋,中秋节时我才考较了令郎课业,进展甚大,将来必定能为社稷之臣,至于画筱,如今正在宫中,督促皇长子课业。”
听说家人平安,甚至还得到了皇后亲友的照顾,尤其是匡兴,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烨看出他们急于与家人相见,也不多耽搁,嘱令下去送二位出宫,妥善安排住地。
只在回紫宸殿的途中,又与十一娘商议:“我从前以为,林昔虽有气骨才华,但与邵博容类似,锥锋太过,遇事易犯急躁,但他竟能圆满完成间客任务,为收复辽东立下大功,的确有些出乎我意料,看来经此劫难,他已经消磨急进之气,既有才干,堪当大任,隐姓埋名岂不可惜?只是要为他翻案,没有真凭实据,又极为不易,皇后意下如何?”
十一娘心中一动:“我以为,既是清白之人,便不能背负冤屈,更何况林昔立有功勋,圣上若为贤明之君,更不能让忠臣功士,冤屈不得申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