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月色并不清亮。
十一娘是听见内室有了响动,才接过绾芋手中的灯盏,推开虚掩的隔扇,她看见床前的画屏上,透出皇帝陛下孤单的人影,确定贺烨的确已经睡醒,这才示意宫人入内,一一点亮灯烛。
待室内沉晦为烛火驱散,十一娘这才看清仍然呆坐在床边的帝王,眉目间挥散不去的疲倦,难得竟像犯了春困,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
她莫名有些迟疑,有不好的预感。
“晚膳早就备好了,是我没让宫人们吵醒圣上……”这话原本是关切,但就连十一娘自己听着,竟都觉得更像应酬,抑或是解释。
“今日我没有胃口。”贺烨揉着眉头,见十一娘站在老远之处,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将他当作猛兽一般,明明应该懊恼的,却又觉得心中有愧,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段时间,他为同安的将来实在伤脑筋,表现得喜怒无常,而十一娘的心里,也未必就没有愧疚,许是因为这样,才担心触怒他吧。
他就像一片阴霾,在的时候,蓬莱殿里风声鹤唳,离开了,这里便雨过天青。
不应该这样的不是吗?他们之间,不应该如此小心翼翼的维持。
“但再没胃口,皇后也不会纵容我饿着肚子,我也不能辜负了皇后亲自下厨,操劳一场。”说话间贺烨已经起身,走了过去:“皇后今晚便陪我喝几杯吧,就在玲珑台如何?那里既能挡风,又能赏景。”
皇帝陛下也不忌讳宫人在旁,牵了十一娘就往外走,但他身上那袭长袍却被压得满是褶皱,实在有损仪态,十一娘不能当作视而不见,只好暂时阻断陛下的忽生兴致,先替他更换一件更加舒适的常服,重新梳整发髻。
耽搁了一阵,到玲珑台时,里头已经备好了佳肴美酒。
风卷云移,暂挡新月如钩,但水晶壁外,花枝上有刚刚挂起的宫灯,虽稀疏,却灿烂,照出一片婀娜柯枝,贺烨原本不热衷赏花听曲附庸风雅,这一晚却因这片朦朦夜色心有所感,仿佛许久没有与皇后如此清闲的饮谈了,新岁元夜等等宴会不算,那些都太喧闹。
忽然便想更加取悦妻子。
“我打算封碧奴为淮阳夫人。”
十一娘正准备替贺烨斟酒,被这话险些没吓得砸了执壶。
“这么惊讶干什么?”贺烨失笑:“碧奴筹办善堂,竭尽心力照恤贫苦,深受京中百姓爱戴,原本便因嘉奖,更不说她向皇后举荐那位柏士衡,经我考较,的确擅长排兵布阵,此回赤岭一役,若非柏君部署妥当,也不至于如此顺利便大败吐蕃,柏君自该封赏,碧奴有荐举之功,封为郡夫人也是理所当然,那任氏算什么东西,都能争取一个华阳夫人封号,碧奴受封,看谁胆敢反对。”
虽说这样的封赏只是个名头,而无封邑,但确然也算荣光,十一娘自然不会代碧奴推辞,笑着说道:“今后见阿碧,就该称她一声丁夫人了,我先代咱们丁夫人先谢陛下隆恩。”
“待尹绅出使吐蕃回京,为两国修好共讨突厥立下赫赫功勋,我欲授其从三品散骑常侍之位,阮氏妻凭夫贵,亦当晋位夫人。”这还是并嫡事件发生至今,贺烨首回主动提起阮钰。
十一娘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提箸挟食一片炙肉,神色中并无阴沉,暗暗舒一口气:这似乎显示一段风波终于过去?
可皇帝陛下今日取悦讨好的用意实在太过明显,这让十一娘无法真正的轻松,她明白他们之间,有一道关口是必须渡过的,那道关口于她而言早有预料,她以为不在意的,但想提起时,偏偏不知为何迟疑。
思量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贺烨亲手替她斟酒时,十一娘硬是没有回过神来,根本没有受宠若惊的自觉,竟举盏再饮。
贺烨眼睛里晃过一道笑意,他就希望十一娘如此恣意,忘记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道炙肉味道甚好。”
“陛下是否有话要说?”
不约而同开口,夫妻两的思维显然并不一致。
贺烨不由辍箸,眼睛里照出九枝灯隐约的光火。
“皇后以为我有什么话说?”
他专心看着面前发髻松垂的女子,恍然又想起下昼时,她坐在这里,和他人谈笑宴宴的模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取悦她,便到了让她误解是有难以启齿之事的地步?
“今日听闻陛下竟觉疲倦,我疑心是朝会上再生风波,便向江内监打听,得知……陛下是否因为礼部尚书谏言选充礼聘之仪为难?”
十一娘斟词酌句才将这话询问出口,但却久久未得贺烨回应。
她微仰面颊,看着皇帝的眼睛里,晃动的烛影,隐约中似乎还有她的影像,一眼的距离,却是可近可远,十一娘忽然也有些怅惘,她无能从这目光里,判断清明贺烨的情绪,她也不想再判断。
“陛下不用觉得为难,我明白,这是礼制。”
是么?所以当太后提出时,才会毫不迟疑的应诺了。
贺烨轻轻一笑。
连同安都清楚,这样的说法会激怒他,让他不满皇后的无动于衷,可皇后,是真不知道他的心情呀。
有的事情便是如此,如同贺烨,分明清楚这是太后与同安的陷井,虽不知她们是谁利用了谁,总之目的是想造成他与皇后夫妻离心,他能一眼洞穿阴谋,却无法做到浑不在意。
酒水沾润喉舌,刺灼得味蕾麻木。
“那么皇后应该也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一场争执。”贺烨两根手指,摩梭着杯沿,他避开了执壶的斟注,投杯之后,手指去捏眉心,疲倦之色再度侵扰了这一处,无措又愤怒的情绪是久违了,但他一度以为早已渡过了此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从此再也不会被这样的情绪困扰。
“冯侍郎有野心。”十一娘说道:“但世上纯臣原本罕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后党徒,必定会暗中损毁变法,目前关键,为使新政真正颁行,使国民得以富庶,陛下应当团结冯侍郎为首之世族。”
这便是委婉向贺烨声明,她并不在意充实后宫。
贺烨越发败坏情绪:“皇后还真是,时时处处以大局为重。”
十一娘这才醒悟过来,情形有些不对劲。
但贺烨却也没再计较,只不过彻底停杯投箸:“当真是没了胃口,也没了酒兴,这些日子以来,是真太疲累了。”
他起身,却不忘牵起发呆的皇后:“咱们早些安置吧。”
是沿着缟墨二色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行,已经远远可见寝殿前那一排檐灯的光火,与星穹高低呼应,昭示着天上人间的异同,贺烨又忽然站住步伐,十一娘也被拉着停顿,她有些疑惑,有些担心地看着帝王沉默的侧脸,她还没有迟钝到忽略身边人情绪低落的地步,她察觉自己应是哪里出了错,又不能笃断错在何处。
“突然想回紫宸殿了。”
这一句话让皇后顿感压力倍增,又忽然听见下文——
“我从前寝居,皇后似乎还从未去过,那里颇有些奇妙,虽已夜深人静,却忽然想邀皇后前往参观,未知皇后愿否赏脸?”
“敢不从命?”十一娘是真不知贺烨今晚究竟是怎么了,情绪竟然如此一波三折。
贺烨其实一直没有搬进紫宸殿后苑的正寝,他令江迂将这个地方恢复成仁宗帝曾经居住的模样,而他偶尔宿留的寝堂,设于更加靠近议事厅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方便时常与近臣商议政务,至夜半三更,省下一段毫无必要的路程。
他年少时的寝居,位于正寝的东侧翼楼,经数百步阶梯才能登上,这原是赏景之处,其实并不适合居住——冬季既无火墙地热取暖,甚至搬入火盆熏笼等等器具也颇废周折,不过贺烨自从开始修练宫廷密藏的那本,也不知是源于何人的心法气术,并不惧寒冬霜冷,那数百步阶梯,也能让他免受各路耳目心怀叵测的窥探。
翼楼上已久不住人,陈设器具却仍然如过去一般,因即便是现在,贺烨偶尔也会来这里调息静坐,所以常有宦官负责扫洒,保持着干净整洁。
此刻他推开南面一扇轩窗,顿时有清风呼呼涌入,使得室内那盏烛灯,虽套着坚韧的油纸风罩,焰芯也微微晃颤着。
望出去,是森森一路殿庑瓦顶,朦朦月色之下,飞檐之上瑞兽或坐或立。
更将目光放远,有市坊林立的格局,星罗棋布。
“这里能够俯瞰前朝,甚至可以远观市井,若白昼,晴朗之季,亦见江池水阔,山峦起伏,我年少之时,心性不够坚韧,有一段日子很觉绝望,但站在这面窗后向外展望时,却从没想过干脆一跃而下,就此一了百了。”贺烨一手仍牵握着身边人,一手指向月色下万簌俱静的宫殿,抑或更远的河山:“我只想过,若不生于帝王家,可做一个游侠,快意恩仇,纵马漠上,可有时我看见市井之间,那些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之百姓,便想他们虽不受宫墙局限,但仍然不能畅快无羁,我就算不生于帝王家,大约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也许根本便不知何为洒脱,说不定又会羡慕荣华富贵了。”
他微微笑道:“明白这些,也就明白了我这处境并不算凄惨,纵然是苟且偷生,至少还能锦衣玉食,不管我是否厌烦这里,但有一点我不能改变,这座宫殿,是我居家之处。”
又拉着十一娘,转向北面,再次推开一扇轩窗。
从这里望出去,是蓬莱殿,是太液池,是后宫更加华丽精巧的楼台轩榭。
“前朝与后宫,居此一室,转身皆能展望,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那时偏偏择中了这里做为起居之处,可年少时候,我更喜欢南窗之景,因为那片景色才能让我产生俯瞰天下之豪情,我不喜开北窗,因为目光所及,只有莺歌燕舞,只有红情绿意。”贺烨又点了点头:“还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住在内宫之人,他们华冠丽服、锦衣玉带,却生活得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有些人甘之如饴乐在其中,有些人愀然不乐却无可奈何,可无论意愿如何,他们只能被情势逼着向前,他们之体魄,已经被这小小一方天地,四面宫墙围困局限了,我往这面窗看出去,心情总是更加压抑,那时,我不愿居家在此,我想摆脱羁绊,可后来,我渐渐淡忘了最初意愿。”
“不是淡忘了。”十一娘心有感触:“而是为了实现宏愿,逼于无奈只能取舍。”
贺烨侧面,看向身边人,他想他的预判果然不错,皇后不喜欢这座宫殿,无论这座宫殿的主人是谁,她都没有发自内心的留恋,取舍?舍去的自不消说,可皇后图取的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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