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尹绅出使吐蕃,终于功成回京。
吐蕃赞普不仅答应与大周议和,甚至还接受了纳贡出兵,自西向围剿突厥留守部所的条件,为示诚意,特意派遣四王子次仁尼玛奉国书,随大周鸿胪寺少卿尹绅出使长安,代表吐蕃赞普与大周天子签定休战议和的协约。
而尹绅此回告捷,虽说源于两国交战,吐蕃惨败这一前提,不过吐蕃王室贵族中,以大王子为首的派系,仍然野心不死,并不愿意答应大周开列的议和条件,彻底与突厥决裂,然而,又有那么一部分人,其中代表就是四王子次玛,起初时就不赞成与突厥联盟,进犯大周。赞普索朗平措权衡良久,眼看突厥气势如虹,方才决定听纳大王子派系所谏。
又虽说赤岭一役,吐蕃损兵折将连失鄯州松州,可大王子派系为防担当谬谏之过,就储位竞争一役落于下风,仍然力主与大周誓不两立,维持之前联盟,配合已经将主要兵力集中在胜州的突厥军队,再度攻击赤岭,一雪兵败的耻辱。
尹绅出使吐蕃,虽说受到了索朗平措的允予通行以及接见,但若吐蕃赞普最终听信反周派的谏言,莫说大有可能铩羽而归,甚至可能被扣为人质,他当然不会让吐蕃得逞,用自己威胁天子,答应不利于君国社稷的条件,他已经作好准备以身殉国。
不过因为莒世南先期入潜吐蕃,已经收获不少贵族的信任,有他通风报讯以及牵线搭桥,尹绅当然也了解到了不少吐蕃人事内情。
比如吐蕃王储之间的竞争虽说不如当年北辽那样激烈,但储位空悬,几个王子身后的派系也当然不会相互谦让——王后嫡出乃三王子,奈何幼年时一场大病导致聋哑,不再具备争储资格,后虽说又诞有第九、十二两个王子,一个天生愚钝,一个年岁尚幼,都不被索朗平措看好,大王子生母乃王后姻亲之族,类似于大周的陪媵,是以王后无奈之余,自然希望先将大王子推上储位。
二王子与四王子乃一母同胞,外家为吐蕃显贵,其外王父、舅父深获索朗平措器重,虽说索朗平措更加喜爱的是四王子次玛,但次玛与胞兄手足和睦,一直支持二王子争储。
尹绅还了解到,次玛固然是因为与大王子派系争权,方才反对其联合突厥共犯周国的政见,另有一层原因,次玛的确敬慕中华文化,一直并不认为越过赤岭扩张领土能使吐蕃富强壮大,成为天下霸主,反而与突厥联盟,才无异于与虎谋皮,会使吐蕃遭受灭国之忧。
尹绅以次玛为突破口,几经斡旋,终于说服索朗平措弃突厥而和大周,而次玛这回出使周国,除了签定盟约以外,为了显示吐蕃议和的诚意,堂堂四王子,大有可能成为将来王储胞弟的这位吐蕃王嗣,甚至自愿留在长安,如诸多遣周使之一,却又多了一层作为人质的含义。
次玛甫一入京,便代表吐蕃赞普也就是他的父王,再次向周国表达了单增阿旺等等吐蕃将士,曾经凌辱滥杀大周臣民的罪愧,又呈交罪供,向贺烨证实吐蕃将士行使暴行的背后,竟然是东瀛使栗田马养的挑拨怂恿。
关于这位曾经极受韦太后信重的东瀛贵族,并没有与柴取等人一同处死,但当然也不会再将他看作使臣对待,他已经深陷囹圄,贺烨已向东瀛问罪,需得等待东瀛作出回应,才将确定如何处决。
不过贺烨当然也不会为粟田马养隐瞒罪行,他公告天下——东瀛使臣居心险恶,乃造成蛮夷兵士残害无辜的关键帮凶,暂时没有将其处死,并非大周畏惧东瀛,而是因为这决非粟田马养自作主张的个人行为,容其苟活,乃是为了质罪东瀛,屠城凌辱等等暴行,东瀛必须承担罪责。
而对于君国与吐蕃之间达成和解,在众多世族、士人的带动下,舆论自然也会倾向包容——战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百姓往往便会首当其冲,吐蕃既然降周议和,愿意出兵共讨首恶突厥,甚至连吐蕃王嗣也面向大周臣民诚示歉罪,虽说那些遭受凌辱的女子,以及惨死屠刀之下的百姓,既不能彻底平复创痛又不能死而复生,但施暴的凶徒已经以命抵偿,连吐蕃王室也低头承认罪行,也算讨回公道,民众们没有再为难愿意与大周结盟修好的吐蕃王子次玛,他们寄望的是在帝国带领下,如突厥,如铁勒,如东瀛,这些始作俑者,有朝一日都将为暴行付出代价。
然而历来不涉权势术斗的百姓之中,渐渐滋生议论,有人意识到始作俑者并非只有异族人,导致祸难的罪魁还有韦太后及其党徒,可是这些人,既没有身陷囹圄又没有承认罪行,他们仍然坐享荣华风光赫赫,甚至保不定还想暗害帝后,再度掌权。
又就算新政颁行以来,韦、谢、元等太后亲信不敢公然违抗,甚至主动交还这些年来霸占的土地,强纳的佃户,百姓对此几大门第可没有宽容,如韦元平及谢饶平,甚至都遭遇了拦路斥骂甚至臭鸡蛋烂菜叶的“袭击”——元得志虽得幸免,是因他已被贬黜,两年以来夹起尾巴做人,甚至闭门谢客不敢出行。
与韦、谢二相待遇相反的是尹绅,做为促成吐蕃降周的功臣之一,自回京当日,百姓们便自发夹道相迎,听闻尹少卿因功擢升为散骑常侍,百姓们更是额手相庆,敬称其为尹公,这些时日以来,导致尹公邸中家人于市内采购果蔬粮粟等需用,商贩们竟然拒收钱帛,那些家中女眷惨遭凌辱的百姓,不乏主动将积存的鸡卵蚕蛹等食用,择选优良登门赠予,阮夫人婉拒数回,百姓们不肯罢休,反倒像做贼一般悄悄放在门外,转身急走。
公主府邸建有高楼。
晨蔼初聚,同安便在高楼之上,遥望入朝谒见的官员,一一骑行这条必经之途,距离虽远,但她总能在人群之中,准确定位尹绅的身影,她看着他身着紫袍,意气风发地前往丹凤门,她想,原来这就是你之所以舍弃我,真正的原因么?
有时她也会到紫宸殿外的游苑,留连于位置稍高的亭台,在更近的距离,看着面圣议政后的尹绅,那身乌纱紫袍,在花叶的间隙一晃而过,他像是根本不曾觉察她在这里观望,但同安笃信他是知道的。
但他终究是选择了漠视,正如她不敢当真固执己见,抛弃一切焚舟破釜与他并肩。
有时候同安也极其怨恨自己不够坚决。
不能坚决的向前,也无法坚决的转身。
所以她日复一日的愁郁,看着他笔直的前进,躲在一旁煎熬。
她明明贵为一国公主,但她想要的一切,上苍都吝啬得不肯给予哪怕半件。因为她是公主,所以必须和亲;因为她是公主,所以爱慕着的人,不得不舍弃她;因为她是公主,她甚至不能承认,她与良人相逢恨晚。
她为什么生于皇室,为什么要做为这一无所有的金枝玉叶?
同安有时亦有冲动,她想再度冲入紫宸殿,恳求她的叔父,告诉叔父,她反悔了,她不想成全任何人,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这个人世,原本就没有人当真关心她,她又何需在意旁人的嘲笑呢?
可这样的冲动,还没有凝聚成勇决,便如此季草叶上的一滴朝露,一遇晴照熏风,便破灭无痕。
明明一无所有,但偏偏还有太多在意的人与事,这都是无形的枷锁,捆绑着她让她寸步难行。
有时候彻夜难眠,就算从此不再长住宫廷,但同安也无法真正恣意快活。
尹绅于她而言,像极一个魔咒,越是决心要漠视,便越是成长为藤葛,甚至生长出锐刺来,缠绕攀附体内,寸寸扎痛。
同安越来越喜欢听那些闲人,交口谈论尹少卿的逸事,仿佛只要坐在一旁聆听,这个人就不会如现实一般,与她陌如商参。
尤其是尹绅如何促成吐蕃称降的“丰功伟绩”,对她更加吸引。
同安答应了天子,不再纠缠,此时她也再不愿意与阮钰虚以委蛇,所以她不能再去尹宅,更加不可能主动邀谈尹绅。
好在还有人能够满足她的好奇心。
便是吐蕃王子次玛。
故而,次玛便成为公主府的常客,这事原本也并没有引起闲人关注,甚至贺烨听闻,也只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因为皇帝陛下对次玛印象尚好。
这个吐蕃王嗣,不仅骑射了得,对于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换上一件白袍,手摇折扇,虽肤色面廓仍与周人有所差别,但翩翩气度,更甚于谈吐修养,远胜多少纨绔——就连薛绚之,也对次玛的学识,尤其是琴韵之技啧啧称叹,最关键的是,次玛尚未娶妻,而且也多次表示,愿意长驻大周,以身作则,显示两国永修盟好。
虽有人质的含义,不过贺烨为显大国风范,对次玛当然也会示以礼遇,并不会将他当作人质看待。
皇帝陛下正为同安公主的终生大事犯愁,听说同安青睐次玛,次玛显然也有联姻之诚,他倒认为,如果两人能够情投意合,不失为两全其美一桩妙事。
但贺烨并没有急于促成这事,原因一来是并不确定同安是否真正动情,再者对于吐蕃的诚意,当然也需要看其实际行动加以证实。
如果索朗平措并没有按约出兵,甚至吐蕃王储最终择定为大王子,那么两国之间,便不可能真正修好,贺烨当然不愿意同安牵涉其中,侄女已是命运多舛,再也经不得任何创痛了。
贺烨这边仍持观望的态度,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先行告诉十一娘,因为同安的婚事,也只能由他这皇帝来决断,才不会导致矛盾加深愈演愈烈。
可是!
偏有那么些居心叵测者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