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黄花灿烂的季节,秋风未摧谷原萧瑟。
宫苑里便更是一片金桂沉郁,暖香迷人。
撷桂花稍稍焙干,调入蜜酿,午憩后,闲谈时,手执一盏香饮,或手谈棋戏,或观赏歌舞,都十分让人惬意。
纵然是锦华殿里,两个无宠的妃嫔,这样消磨时光,那不甘与悲戚,不觉间便也轻淡许多。
除非风卷叶落,更见孤雁南飞,愁绪又再触发。
谢美人便长长一叹,把手里一枚白子,心不在焉放在纵横间,那剃得粗短,又描成浓黑的一双眉毛底,凤梢妩艳——她长往太后殿苑,颇知那位深恶时下淡雅妆容,故而一直坚持浓妆艳抹,只这样的脂粉掩饰下,终究还是显出无人欣赏的落寞。
“莫说这后宫之中,便算普天之下,也唯有皇后,真真让人艳羡。”她说道,又抬眼去看德妃的神情:“太后好不容易,终于助端婕妤得宠,原以为皇后圣宠不再,多少也能体会咱们这些人心中悲凉,生同病相怜之情,日后也好主动劝解圣上雨露均施,谁知道,皇后竟能这么快便挽回圣宠,看看端婕妤,这大半载,也被圣上冷落,时移日迁,后宫竟像毫无变化一般。”
德妃便果然深受刺激,将黑子一丢,未分胜负的棋局,便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也都怪太后心慈手软,如旧岁时,授意沈务汖朝会请谏便是一步妙着,怎能因为沈务汖被流放,就偃旗息鼓呢?没了沈务汖,还有冯继峥,还有杜渐知,朝堂总有忠直敢谏之士,怎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狐媚惑上!”
“哪有那么简单。”谢美人又叹:“沈务汖父女便是前车之鉴,谁还敢担当刺探宫闱大罪?再说外臣,也的确没有立场要求圣上宠幸某位妃嫔,就连帝王,有时虽也会赐宫人予朝臣勋贵,又哪里听说过逼着臣子行床第之欢这等荒唐事?”
“那么太后呢,太后为天子嫡母,总有权力主持公允,使天家内闱雨露均沾了吧。”
“那也要圣上能听得进去才行。”谢美人压低了声:“妾身听华阳夫人相告,齐昭仪与皇后,相继冒犯太后,天子目睹,非但不施责训,反而出言维护,皇后跋扈不孝,这可是大罪,只可惜有圣上撑腰,就算有人质疑,一句诋毁中宫,怕反受罪处!”
正要怂恿德妃,如今能与后族近臣系抗衡者,唯有燕国公府,倘若德妃兄长出面,弹劾皇后不孝,劝谏天子遵从孝道,许有效用。
便忽闻蓬莱殿的女史,奉令传召德妃往见。
谢美人只好暂时打消念头,微微一笑:“呦,今朝日头,可不是打西边升起吧?皇后怎么突然想起德妃姐姐来?”
秦霁便更含怨气,因这些年,眼看着皇后势头更加强劲,自己却越发无望,她心中怨愤更积,焦灼也如滚锅一般,又不敢再落下什么把柄,引来皇后穷追猛打,忍恨忍得辛苦,心智越发扭曲,当那女史入内,实在忍不住说几句酸话。
“女史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实在不明,皇后待咱们这些潜邸旧人,自来防范疏远,今日怎么会突然邀请面见。”
这话真不像话,不过蓬莱殿的女史自来循规蹈矩,就算隶属中宫,也不会僭越教训妃嫔,回应道:“皇后请德妃往见,却未向卑职交待因由,还请德妃宽恕,卑职无能应答垂问了。”
“那你便不会问清楚了,再来回话?”德妃冷笑道。
就没听说过皇后召见嫔妃,还必须交待清楚情由的!女史纵然谨守宫规,这时也未免恼火,正欲绵里藏针告诫几句,一旁的徐舒见况不妙,连忙圆场:“德妃近日因犯秋躁,常觉体乏不适,若殿下只是因为小事召见,只需言辞应禀,还望女史通融,容卑职代禀。”
女史这才忍怒道:“卑职确然不知详情,只早前江大监奉圣上之令,禀见殿下,殿下随之便令卑职召请德妃前往。”
谢美人当着蓬莱殿女史的面儿,当然不敢继续挑拨德妃的怒火,也才劝说:“想是圣上有事叮嘱德妃,又因公务脱不开身,才让皇后转告,虽说德妃身体不适,也不得不走此一趟了。”
她却大是好奇,不知德妃此行会有何等遭遇,有心跟去看热闹,又苦于借口,也唯有留在锦华殿中等候,待德妃转来,问个究竟。
突又听德妃身边何宫女,满怀憧憬说道:“莫不是胜州告捷,燕国公立大功勋,圣上大喜,要册封德妃为贵妃了吧?”
谢美人险些没忍住翻个鄙夷的白眼:就算燕国公告捷,天子赏功,秦氏一族这么多子弟都在疆场杀敌,封赏谁不算施恩?又哪里想得起来德妃?这宫人,怎么不干脆异想天开,夸口天子要册封德妃为皇后?!
其实又岂止何宫女如此认为?就连秦德妃,也怀此类异想天开,这也是因为她自从邀宠不成,又拒绝了抚养长安公主,被天子警告后,两年以来十分“乖巧”,自信没有落下任何把柄,皇后一直也没找到机会再刁难她,今日倘若真因天子嘱令,才请她前往面见,必定不是因为惩责,那么只能是功赏了。
想来也只能是大父收复胜州,征灭突厥,天子才会突然想起她。
这可好了,贵妃之位唾手可得不说,大父班师回朝,兄长秦明可还能只手遮天?大父一惯最疼她这个女孙,必不能容忍皇后处处欺压,就连天子,且看大父功勋,也不敢再包庇皇后,因天子倘若当真贪好女色,而薄待功臣,必然会引朝野物议,到时皇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说不定会引发废后之谏!
想到这里,秦霁顿时兴奋雀跃,以至于两眼发光。
待入蓬莱殿,一见皇后欲言又止兼分明郁怀的神色,秦霁更是心花怒放,她只觉胜券在握,姿态便没有那么放肆狂妄了,见礼时倒还毕恭毕敬,看上去极其温顺贤良。
但听一句:“今日请德妃来此,先有一件喜讯相告,胜州大捷,燕国公为我大周,当真立下荡荡之勋,实乃较德焯勤,功标青史。”
果然便是如此!
秦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欢喜得浑身发颤,几乎没忍住大呼“苍天有眼”,足足深吸三口长气,才勉强压抑住这股狂喜,应酬几句诸如“天佑中华”“圣上功德”这样的谦虚话,到底没忍住扬眉吐气的心情,直视皇后,准备看她多么无可奈何地,宣告天子对自己的恩封。
皇后也确有些犹豫,蹙着眉头,怎么看也不像喜悦欢愉。
“可是德妃,胜州一战十分艰险,虽说获捷,然……你两位族中伯叔,皆亡于阵前,就连……令尊……也因身负重伤,为国捐躯……燕国公在战前,本已患疾,闻子侄多人阵亡,悲痛不已,也……圣上闻燕国公父子俱亡,亦痛心疾首,还望德妃,千万节哀顺变,切莫哀毁过度。”
十一娘半点也不觉得兴灾乐祸——先不说大周多员骁将战死疆场,连燕国公也撒手人寰,这对于君国而言有如不赀之损,仅说人情……
她不喜秦霁,甚至曾因她算计陆离,一度深恶痛绝,直到现在其实也没有改变,但却忍不住心生同病相怜之叹,她经历过亲人突然辞世的悲痛,德妃一日之间,闻知父祖双亡,十一娘太了解这样的悲痛和绝望了,纵有多大仇怨,她都不忍在这时,给予秦霁重创。
可贺烨不想见秦霁,也实在抽不出空闲见她,只能交待十一娘这中宫之主,将噩耗转达,尽力抚慰。
然十一娘与秦霁这关系,也实在无法交浅言深,除了节哀顺变之外,真不知再说什么好。
她早前考虑着,燕国夫人年事已高,闻听夫子俱亡之痛,就怕也承受不住如此突然又巨大的打击,还当劝慰秦霁,许她归宁,安抚祖母,这时突见秦霁如遭五雷轰顶的震愕之态,又不忍再予更多责任让她承担。
正斟酌言辞,哪知却见秦霁愤而起身:“燕国公府一门,某之父祖,多年以来为君国社稷之安,征战沙场,圣上可不能只用一句痛心疾首便交待过去!我要去紫宸殿,我要去见圣上,去问圣上何以如此薄待功臣,论薛绚之,何曾杀敌首级,何曾被甲据鞍,因病不治,圣上竟肯追封太师之位,赐谥文贞,其子亦能荫封,我秦氏一门功勋,岂乃文臣堪比?圣上决不能如此薄待将门!”
这下换十一娘震愕了,因为她是当真没有想到,秦霁在听闻噩耗丧讯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要邀功?!
她完全可以放任不管,由得秦霁去紫宸殿自取其辱,但想到马革裹尸的燕国公父子,秦氏一门几代儿郎,确然不惜为了君国社稷之安,出生入死、赤胆忠心,就算仅因这份忠义,她也应当阻止秦霁,为此败辱门风之行。
回过神来的皇后立即下令:“拦住德妃!”
绾芋、柔洁二婢,闻令而动,哪知秦霁这时只觉在望的曙光又轰然而灭,悲痛欲绝的心情让她理智尽失,竟挥动胳膊,冲着阻止者脸上挥去。
又就算秦霁出身将门,蓬莱殿的宫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但柔洁还是咬牙挨了德妃一巴掌,才动手将她制服。
秦霁不能挣脱,愤恨之火烧穿了她的瞳孔,她狠狠盯着十一娘:“柳氏,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