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宕如今也算众叛亲离,虽未经酷刑加身,但在三司会审这大阵营面前,百口难辩罪责,他自知性命难保,怨恨谢饶平没有力庇,认罪之后,竟招供曾经行贿谢相,只是他并未预料会落得如此田地,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依照新法,单凭口供,无法让谢饶平获罪。
为证公允,郑宕案审决后,当众处以绞刑,行刑当日,就连郑宕之妻,亦着一身素服,高举长子灵位,亲眼目睹绳索套上郑宕脖项,膝跪哭喊:“可怜吾儿,因奉正道劝阻高堂恶行,却被杖杀致死,母亲懦弱无能,不能庇护吾儿,身为女流妻室,亦不能状告夫主,多得苍天有眼,皇家公允,才让吾儿洗脱不孝之罪!”
四周百姓更是哄骂四起。
“虎毒尚不食子,郑宕殴杀孝子,残暴竟胜虎狼!”
“这类贪官,不忠不慈之辈,当真死有余辜!”
“朝中贪官又岂止郑宕一人,遭受冤杀者也不仅冯君,我家女儿,便是被官员强纳妾室,我甚至不知那官盗名姓职位,更不知女儿现今生死,就算举告,也不知要告谁。”
围观人群中,也有士人,甚至有国子学、太学生员,闻言便予建议:“不妨击鼓申冤,如今储君、皇后奉圣令,改革法制清肃奸贪,京兆公为忠正贤良,必定不会置之不问。”
一时间群情激荡,就算有那苦主怯弱吞声,仍存观望犹豫的态度,却有热血邻里代为举告,国都两县,万年、长安官衙外的登闻鼓,竟响声不绝,有告发豪强的,更多的是举告官员,王公贵族也不少成为被告,比如晋安长公主。
但她只犯占田,未伤人命,在儿子阮岭的要求下,更兼衡量利弊,最终也只好强忍心痛,将多年占田,乃至积存大半财帛,还于苦主,并自认罪责,恳求宽谅。
就算如此,皇后仍然下诏申斥,罢晋安公主之封,降为县主,以警效尤。
晋安迫于阮岭压制,又虽说为所欲为,但到底还存慈母之心,不忍为一时气愤,有损儿子前程,也只好忍气吞声,唯一的报复手段,不过是纠缠莹阳真人:“我可不管,如今我散尽家财,衣食无继,只好让阿姑养活了!”
莹阳真人哭笑不得,也不介意晋安死缠烂打:“我这里可只有粗茶淡饭,但也管饱,自酿一库清酒,任由取饮,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只有一条,我这里可不养闲人,隔上三五日,连我也会去善堂务工,晋安若不资财,也该出力。”
县主便被吓回自家去,她才不要去给那些贫民妇孺端茶递水,善堂接济的人,多为身染疾患,有的体生浓疮,满身恶臭,看一眼都嫌肮脏,真要她去侍奉那些人,还不如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
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公主都落得这般下场,更况其余?
显望之族,虽大多不曾如太后党徒那般恶形恶状,不屑于侵夺民财,但仍难免有部份亲谊,打着他们的旗号作威作福,在这场声势浩大的举告运动中都被察究,利益受损极大,也自会抱怨连连。
最突出的便是京兆卢,荣国公这个族长从前不知收敛,更加不会约束亲谊,又好在是荣国公近些年来饱受韦太后压制,他自己不敢张狂,多少还知收敛,未伤人命不说,连夺占之行也极少,唯一举告他者乃邻人,告他为扩建府邸强逼自己售让祖宅,但属钱宅两清,没有杀伤人命,将那人祖宅归还便是,罪责轻微,认罪态度良好,竟得宽赦。
不过京兆卢那些亲谊就损失惨重了,如荣国公姬妾的侄子,便因强掳人妻,逼迫平民家破人亡,被判死决。
说情“喊冤”者让荣国公不胜烦扰,正遇太后党上门笼络,要搁从前,荣国公必定会再生见风使舵之意,然这回,因有把柄被皇后掌握,他可不敢轻举妄动。
再说那些亲谊,其实血缘相隔甚远,荣国公护短,可这“长短”之间,他自有认定,孙女卢媛蒙皇后恩惠,免问刺杀太后死罪,嫡亲孙女的生死,当然比姬妾侄子更加重要,荣国公又的确不情愿跪伏太后膝下,所以这回坚定主意,站定皇后阵营。
连京兆卢都能奉行大义,更何况其余显望?“十大”之中,叫嚣挑衅新法者,也唯有谢、韦二族而已。
可此两族的声音,又怎能震服哄哄舆论?越来越多贪奸恶行得以昭著,朝堂之上晃眼看去,竟是人人自危。
但十一娘并没有大开杀戒,她没有越过底限,只要未伤人命,无论是何党系,都会给予改过自新机会,下狱被捕者,双手皆为沾染无辜鲜血,无论隶属哪一阵营,都不得姑息。
这其中当然也存在贺烨即位以来,某些见风使舵投诚的太后党徒。
有如现任兵部郎中甄鞎,就是那强纳民女为妾,竟让苦主弄不清女儿是被哪家强纳的元凶,此人原本是获元得志提携,又乃姚潜姻亲,然眼见太后势败,立即“改过自新”,但究其罪恶,竟使二、三十青春少艾,被辱杀于床第之间!
并非那些女子宁死不从,而乃甄鞎心性扭曲,不将人打致遍体鳞伤,不能“尽兴”,他喜欢听那些女子大声呻吟,变态到了必须待这些可怜的女子奄奄一息之时,方有“欢好”之欲。
甄宅后井,累累白骨,触目惊心,甚至连大理寺卿严慎,主审此案勘察罪证时,也觉毛骨悚然。
对于这一类穷凶极恶之徒,十一娘自然不会在意他现今是否与太后党楚河汉界,待三司会审察实罪证,判处甄鞎斩立决之重刑,十一娘复审时,询问甄鞎是否认罪,此人竟自辩道,被他所杀那些女子都是奴婢,主杀奴,不应处死,又哀求皇后,若能网开一面,今后必为走狗,且定是恶犬,听从皇后驱使。
十一娘深觉恶心:“本宫不需走狗,更不需恶犬。”
批定死决。
太后当知闻甄鞎伏法时,竟如释重负:“柳氏开始自毁长城了!甄鞎一案,必定让那些首鼠两端之徒胆颤心惊,此辈眼见贺烨即位,便迫不及待投诚,以为便能安保荣华富贵?到此时,也总该清醒,他们在帝后眼中,根本便如弃子,甄鞎就是前车之鉴!”
如其所料,自清算运动轰轰烈烈一经展开,最最惶悚不安的人便是英国公世子徐修能,他的党徒之中,已经有不少罪行被揭发追处,根基已被动摇不说,又敏感意识到皇后最终目的,恐怕并非清除这些虾兵蟹将而已。
做贼心虚的徐世子,立即想起自己的恶行,虽不同于仗势欺民,但贪赃枉法之事却没少为,且诸如工徭令等弊政,皆乃他大力谏行不说,污陷岭南义军十万将士死于逆谋,也是他背后推动明面执刀!
最让徐修能懊悔不迭的是,当初他竟还与贺湛开诚布公,声称陷杀十万将士是为天子扫清障碍,他宁愿担此恶行,也必须为天子成功即位竭尽心力。
皇后连区区百姓之死,都如此严究不赦,怎会放过导致甘州失守,长安沦陷的元凶?
眼下已经不是荣华富贵的问题了,徐修能开始担忧只怕连项上这颗人头也难保住。
他决不能坐以待毙。
但唯一的自救之途,也只能是游说冯继峥,让这位仍在利益与声望之间犹豫摇摆的谋主,下定决心先与太后共同进退,不能再放任皇后为所欲为,利用民愤,“残害”官员,徐修能点明皇后目的所在,必定是谢、韦二相,可若两人被清除政事堂,韦太后彻底失势,凭冯继峥这中书侍郎,怎能与皇后对抗?结果很清楚,冯侍郎若继续观望下去,心中抱负便永无实现之日,且政治前途,也必定最终葬送于皇后排除异己的手段。
而事态的发展,也正如徐修能所料,绝望的走狗,开始怨恨谢饶平及韦元平的袖手旁观,又有部份走狗的子孙,因未参涉罪行,怕因父祖罪责连累仕进,存将功折过的饶幸,纷纷检举谢饶平及韦元平,因收受贿赂,才举荐党附。
不是所有人都如郑宕一般未留证据,为防万一预留把柄者大有人在,非但详细记录行贿日期,甚至连贿赂之物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如田宅、文玩、珠宝玉器等等,这些贿赂都有迹可察,谢饶平、韦元平这回再也无法狡辩。
位居国宰,偶尔失察举荐奸歹虽非大过,可得宽赦,但举荐者十之八/九竟都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甚至杀伤无辜,又岂止“失察”二字就能置身事外?更不说还收受贿赂,事实证明,行重贿者,往往都得高职,谢饶平还算有所收敛,韦元平可谓毫无顾忌。
而宰相涉及贪贿枉法,审核当然要比寻常官员更加严格,皇后下令暂将谢、韦免职,着三司察审,且为公审,储君与皇后都将督促此案。
严冬已至,又是风雪加交的季候。
复兴三年的长安城,无论朝堂还是市井,都在议论由皇后一手掀发的,这场轰轰烈烈地清察不法运动,朝堂上风声鹤唳,市井中民情高涨,而长安殿里,韦太后终于开始反击!
此日,大理寺卿严慎忽然禀见,声称有重大案情需报皇后。
这日贺湛照例仍在议事,但严慎礼见之后,却提出——望皇后允准,先让贺侍郎回避。
贺湛不待十一娘首肯,自觉回避。
他看着黑沉沉的阴云,积压在龙首原的上空,无论朔风如何急猛,也难以驱散积霾。
贺湛负手而立,忽而莞尔。
从这场战争开启之时,他就想到会有今天,这把火,最终也会逼近他的眉睫,这不值得惊奇,因为韦海池决不会束手待缚,而后族近臣之中,多为忠耿,也只有他,既早成众矢之的,又久陷权夺之事,多的是把柄可捉。
十一娘的征程不会中止,但是贺澄台,这回恐怕要以另一种方式,担当先锋了。
“五姐,就算我不能再陪你并肩作战,你也一定不能妥协。”贺湛暗道,然后一步步地,走进这日极其黯淡的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