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世南是在华州被捕,对于施延的指控,他并不抵赖:“老朽确然效命于罪庶珅,曾获其指使,以摄魂之术,狡称‘招魂’,以奇士之名,经元得志举荐入宫,蛊惑仁宗帝,让仁宗帝相信裴皇后亡灵,尚且怪罪仁宗陷害亲族,对仁宗帝极其咒怨,纵然亡灵,也不愿再见,仁宗帝因而悲痛欲绝,且追悔莫及,明知疾重,更加酗酒,终于导致药石难医,英年而崩。而这一切,确为罪庶珅指使,原因乃是仁宗驾崩,其子贺洱年弱,且其妻又与太后为同胞姐妹,太后完全可以推立贺洱即位,摄政掌权,但罪庶珅也能就此权倾朝野,图谋帝位。老朽也确然为罪庶珅验证施延呈写药方,足以造成仁宗断后。”
明明是暗害仁宗断后之案,结果却成了弑君大罪,在场鞫审的官员尽皆震惊不已,陶葆仪尚未及询问,冯继峥便忍不住质疑:“弑君乃极恶之罪,凶犯必遭重刑,论罪可处族诛!我等还未曾施刑,此人竟然便合盘托出,岂不可疑?必定是受人指使,为江迂开脱!”
莒世南冷笑道:“老朽并无家人,孤身草莽而已,又已是风烛残年,何惧斩首?且老朽已经隐遁多年,如今出世,正是听闻当今天子大不同于英宗、肃宗,甚至仁宗、穆宗这等要么残暴,要么无能之徒,老朽寄望于圣上能够复兴盛世、惩办不法,这才打算为怀恩郡王,以及岭南十万义士申冤,只不想未入长安,便被逮捕,老朽原本就存自投罗网之志,又岂在意曾经行为之事?”
“实不相瞒,老朽本为急公会匪首朱子壮效力,正是受朱子壮之令,有意接近贺珅,贺珅虽利用老朽弑害仁宗,老朽同样也是利用贺珅,使大周朝堂动乱!韦海池,奸邪无知恶妇,由其执掌政权,必定会使天下大乱,如此我急公会,才能争取民望壮大实力,推翻贺姓统治,还天下贫苦,一个太平盛世。”
但说到这里,莒世南竟然垂泪:“因此执念,未达志向之前,老朽竟先造成万千贫苦死于苛政,后因追悔莫及,向怀恩王坦诚,怀恩王大怒朱子壮竟然为图权位,偏离先会首振世济民初衷,又因当时,突厥等蛮夷兵锋直逼华夏,怀恩王为免民族沦亡,受蛮夷奴役,这才下定决心,诛匪首,罢内乱,献义勇,护边关!”
“可怀恩王及我急公会十万义士,落得什么下场?韦海池,竟为除贺珅,擅国执政,屈膝蛮夷,将十万义士性命,上献阿史那奇桑!”
“怀恩王自绝,老朽本当追随而去,也只因未曾为袍泽申冤,忍恨苟延残喘!如今老朽还怕什么?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根本便不后悔弑杀仁宗,我后悔则是,当初应该连韦悔池这毒妇也一齐弑杀,如此,多少无辜百姓,多少忠勇烈士,尽可免于毒妇残害。”
陶葆仪因这话,也是好一番热血沸腾,正羞愧于自诩贤良忠正,却还不如一介草莽具备胆识,忽听冯继峥叫嚣:“此乃匪众,供辞不能信以为真!”
“老朽自有办法证明,未知阁下,姓甚名谁?”
“本官坐不改姓,站不更名,姓冯名继峥,职任中书侍郎。”
“冯侍郎可敢受老朽摄魂之术?但老朽必须提醒冯侍郎,你若行为奸歹之罪,可会因为老朽施术,自认与众位面前。”
冯继峥:!!!
脸色顿时格外难看,又就连严慎,这时也不敢再为冯继峥助拳。
这可真应那句做贼心虚了。
陶葆仪鄙夷地看了一眼此两人,正要“以身验术”,却被林昔抢先。
“便由在下,来领受莒老玄术吧,在下虽非忠良,却也没有不可言之事。”
“那么,便有劳主审,设隔障,请无关者,暂避隔障之后,老朽施术时,禁绝声扰,请诸位保持肃静,只用双耳聆听。”
故而陶葆仪等等,当真是不知莒世南如何施术,一阵只听滴漏声声,隔障上烛影摇摇,待莒世南问话时,林昔已然知无不答,就连曾获何人营救,如何逃离役所,受皇后之令,蛰伏北辽,等等等等都交待无遗。
但冯继征仍然不肯承认莒世南的罪供,质疑道:“要若此匪众,乃皇后主使,便大有可能先与林中丞串通!”
陶葆仪也是忍无可忍:“冯侍郎因何凭据如此坚信,圣上确曾指使施延,加害仁宗先帝?”
冯继峥哑口无言,陶葆仪才说:“冯侍郎信不过林中丞,也不是没有其余验证之法,俱莒世南罪供,咱们只需传审元得志,岂不就能真相大白?!”
元得志早被罢黜,虽还保有散阶,但不任职事,又自知已被帝后监视,更兼连谢饶平、韦元平如今也不得自由,他既不敢,也没途径刺探机密,虽知莒世南已然“暴露”,惨遭海捕,却还心怀饶幸,以为如这等奇士,早已隐遁,哪里这么容易落网?根本便不知莒世南已然被捕,被传审刑堂,正自忐忑,又被领到一处蹊跷场所,还被逼迫着饮用了一碗又酸又涩的酒水,越发狐疑。
耳听滴漏声声,眼见烛影昏沉,再兼酒药发力,元得志渐渐浑噩。
突见莒世南现身,惊异道:“先生怎么在此?”
“此乃魂梦相会。”莒世南引导道:“与元相一别多年,未知元相可还安好?”
元得志唉叹道:“先生当改称谓了,元某被贺烨清算,如今已经不再执宰。”
屏幛之后,冯继峥耳闻元得志竟然对当今天子直呼姓名,暗道不妙:看来这莒世南并非装神弄鬼,的确有些玄奇手段,元得志是真被他‘慑魂夺魄’了。
他有心弄出些响动来,好教元得志警醒,奈何陶葆仪、林昔两人,这时都对他虎视眈眈,冯继峥立即泄气,只好硬着头皮倾听。
“那么相公可曾怨恨圣上?”
“那还用说,都怨太后妇人之仁,当初,早就该把晋王烨斩草除根,否则,咱们今日也不用落到如此田地。”
“是啊,当初蜀王说服先生,荐举老朽获信,好容易才达成愿望,导致仁宗帝驾崩,局势一片大好,真没想到,蜀王竟会败在太后手下。”
“可不是如此?功亏一篑,蜀王也当真可惜。”
“相公可还记得施延?”
“施延?是不是尚药局那位侍御医?”
“正是,原来他也早早投诚蜀王,相公难道一无所知?”
“这我可真不知道!”元得志道:“蜀王行事一贯谨慎,既用不着元某,又哪会多此一举告知隐情?蜀王欲害仁宗之前,可是连王妃也被瞒在鼓里呢,要说施延是被蜀王指使……年份只怕更早,那时元某,恐怕还未入京,当然不知就里。”
“老朽却是见过施延一面,并验证那药方。”
“原来如此。”元得志竟“呵呵”笑了两声:“蜀王这盘棋,可下得够大,也的确只有他,才能提前设局,大快人心则是,只怕这回,贺烨要为蜀王挡箭了。”
话已至此,药效已过,元得志忽然惊醒,竟将刚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骇然道:“莒先生怎么在此?难不成,先生已被逮捕?”
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捂住嘴,跌坐地上,面如死灰。
莒世南施“慑魂”之术,原本不用依赖药物,奈何传审元得志,必让他心怀警觉,普通施术已经不能担保有效,这才借用药物。
但陶葆仪等可都在场监听,莒世南并没趁元得志恍惚之际,教授一套说辞,只是引导元得志实话实说而已。
虽然元得志并没有证实施延乃贺珅指使,但却供认,他与莒世南,都曾参与弑君之罪,幕后主使便为贺珅,那么莒世南与施延供认的罪行,便相当可信,而且逻辑确然贯通。
贺珅先让仁宗断后,再施毒计,利用莒世南施慑魂之术,取信仁宗,后来讹骗仁宗,裴皇后亡灵仍然记恨,致使仁宗郁郁而终,贺洱才得以继任,贺珅才有机会叛乱。
但只怕连韦太后也没想到,元得志这一党徒,竟然早就首鼠两端,被贺珅笼络。
莒世南却暗暗遗憾,如果药效能够更持久一些,他完全可以引导元得志,说出毒害穆宗的阴谋,那么韦太后这个凶手,必定难逃罪责,皇后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
施延案就此真相大白,确定主谋乃已经伏法的贺珅。
而且还牵连出弑君大罪!
这个结果,当然不为韦太后所接受,她在长安殿中,再一次大发雷霆,可半张脸涨肿未消的任瑶光,此时可再无胆量火上浇油,反而退避三舍,免得另半张脸也遭掌掴。
但竟然还有人为元得志求情。
便是贺珅的遗孀,已经“癫狂”许久的小韦氏。
韦海池的怒火才终于有了发泄渠道:“贺珅临死之前,竟还不曾供出元得志,误导我对这奸徒,仍然信重有加,哪能想到,竟然是贺珅、元得志,弑害仁宗,我亲生儿子!你,韦莲池,为了贺洱能得皇位,你竟助纣为虐,你何曾顾念我们手足之情,你何曾顾念,衍儿也是你嫡亲甥男!直到这时,你竟还敢为元得志求情?!”
“阿姐,阿姐,这定是贺烨与柳氏阴谋呀,夫主是被冤枉,元公自然无辜……”
“你当我真愚笨到了这地步?!”韦海池重重一推,亲手赏了妹妹一个掌掴:“贺洱当初为何悖逆不孝,少不得你这生母背后怂恿,你为了贺珅,早将姐妹之情弃之不顾!衍儿断后,这怪不着贺珅,但那莒世南,确然是被贺珅指使,才害我儿英年早逝!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都晚了!!!韦莲池,你我之间这笔帐,慢慢再算,我现在顾不上你,你也给我滚远些,今后,再也别让我见到你这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