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宇清小心地从桌上拾起那枚青龙令,心中更加感激于柳元景的高义。
柳元景此时毕竟还在军中任职,在荆州时与彭城王的亲信顾仲文反目,便已是冒了巨大的风险。且到墨家修行的机会也十分难得,柳元景原本应当会安排自己宗族的子侄前去,如今却把机会留给了檀宇清。
檀宇清于是感慨:“一开始我和段叔在长江上被柳将军截住,我心中对他还颇有些愤恨,哪知柳将军却如此义气。”说着,他好像又想起了些什么,继续向关月霖问道:“对了,关姐姐。柳将军也是墨家的人吗?”
“不是的,柳将军修习的是儒家的心法,和你父亲的修行同源。当年檀司空平定荆州谢晦叛乱时,还曾指点过柳将军修行,说起来也应当是你师兄了。不过柳将军与墨家联系紧密,他手下的亲卫营全身上下都用的是墨家制造的坚兵利甲,因此他手上也有一枚墨家的招贤令。这次渔夫道士刚好为柳将军输送了一批墨家生产的‘诸葛弩’,于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父亲和柳将军便安排我们乘坐这船赶紧离开,当时你甚至还昏迷未醒。”关月霖耐心地解释着。
听到关月霖无意之中谈到自己的父亲,檀宇清不禁又有些黯然神伤。他的神态很快被关月霖看了出来,于是便出声安慰:“宇清,我父亲虽是江湖中人,但对檀司空却是极为敬服。他经常跟我们讲起檀司空的三大优点:其一是自身武艺出众,且体恤将士;其二是能征善战,即使面对再强大的敌人,战局多么不利,也能保证所率野战军能全身而退;其三檀司空更是一名仁将,当年跟随先主北伐中原,洛阳城破之时,多少无辜百姓因为檀司空一言而免遭屠戮。”
关月霖略微停顿,便又慷慨激昂的讲起:“先主过世后,檀司空已是南方朝廷的中流砥柱,光复中原的唯一希望。父亲还每每叹息,当今皇上长期卧病,彭城王专权,把檀司空留在京城这么长时间,定然是心怀叵测。若自己能早看出彭城王的野心,哪怕京城是龙潭虎穴,也定然要召集天下义士去闯一闯的。”
听到关月霖这一番言语,檀宇清心中热血沸腾起来。关月霖于是趁热打铁,接着说道:“宇清,你的父亲是真的大英雄;因为他的存在,南方的百姓也算过上了十多年的好日子。所以我父亲与柳将军都一致觉得,能够帮助你是义所当然。如果你真想要报答,那么你就一定要振作起来。”
听完,檀宇清强行止住了还在眼框中打转泪水,他突然伸手抓住关月霖的双手,感激地说:“关姐姐,我明白了,我一定振作下去的。谢谢!”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把手从对方手中缓缓抽开。关月霖于是转移话题,说道:“宇清,墨家青龙堂武技天下无双,内功修行更是有独到的法门,若能修行成功,便能由武入道,达到人刀合一的境界。甚至当年的荆轲与高渐离两名剑客也出自青龙堂。”
说道这里,关月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就因如此,每次墨家的选拔,青龙堂报名的人数是最多。我想让你跟我一道去青龙堂,却又怕打不过你,实在是伤脑筋。”
关月霖说到这里,檀宇清心里颇有些踌躇起来。自从父亲被害以来,他心中一直想不通透:父亲儒家内功修行已接近天人合一的境地,且长期以来小心翼翼、尽心竭力辅佐人主,却终究逃脱不了身死家灭的境地。那么,自己即使学得盖世武功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去找彭城王和当今皇上报仇吗?
想到这里,檀宇清心里滋味,一时间也忘记和关月霖搭话。关月霖不禁有些微恼,忍不住问道:“宇清,你是怎么想的?”
檀宇清于是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到:“对不起,关姐姐。我一直在想父亲的事,且去墨家修行的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未曾考虑过。”此时,他又转过头去看看长时间不发一言的祖冲之,只见他闷声不响地握着一枚令牌,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还念叨着‘墨家’、‘机关术’的字眼。此刻檀宇清恍然大悟,凭着祖冲之对与机关术的痴迷,那么进入玄武堂修行便必然是他的梦想了。
檀宇清又突然隐约记起父亲去年离开家中前往京城之时曾暗示:若家中生变,可先前往西蜀访道修行,但应当如何做却来不及细讲。段氏兄弟也觉得,西蜀毕竟交通不便,群山延绵,倒是逃亡避祸的好地方,于是便决定先到了西蜀再做打算。如今自己孤身西行,除了暂去墨家继续修行,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看到祖冲之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却难过起来,他于是试探着问道:“关姐姐,墨家的选拔必须要令牌才能参加吗?”
“那是自然,墨家的大门岂是阿猫阿狗可以随便进的。”
“我想我之前修习的都是儒家的心法,或许墨家的功夫并不适合我。我倒觉得,冲之如果能够去墨家玄武堂好好修习机关术,将来造诣一定不可限量。”
听檀宇清此言,祖冲之心中顿时异常感激,虽然自己心底对墨家的机关术向往久矣,可想到檀宇清此时无依无靠,远比自己更需要墨家的庇护,于是便连忙推辞。关月霖见此也叹了口气道:“宇清,冲之与我家是多代的世交,我自然清楚他的想法。但对比如今你自己的处境,的确更需要这个机会。”
哪知檀宇清异常执拗,只听他又说道:“父亲生前曾说,若家中生变,便动身前去西蜀。原本段叔和我是准备先到巴郡,再做安排;我想除了去墨家修行也应当还有别的出口。”
关月霖见檀宇清如此固执,虽然心下有些微恼,但在这种处境下还能为别人着想,也的确是难得。她仔细想了想,接着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去问问渔夫道士;他既然负责押送墨家的这船武器到荆州,必然与墨家关系紧密,且我父亲与柳将军对他如此信赖,或许他会有办法的,甚至他手上也有招贤令呢。对了,你们饿了吗?”
听到这里,檀宇清才发现自己已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而肚子此时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关月霖与祖冲之忍不住纷纷笑了起来。这及时到来的‘咕咕’声总算缓解了眼前的尴尬,三人于是商议下便起身出门,去寻那渔夫道士。
三人走出船舱,沿通道走到尽头,再上一层梯级便走上了甲板。此时夏日艳阳闪耀,把温暖轻轻地洒在了少年们的脸上,又浸到了他们心里。
大船此时已驶入了长江三峡西陵峡一段,两岸群山连绵,山势陡峭而险峻,山中山石嶙峋,有的似宝剑出鞘,有的却似骏马腾跃。由于才过初夏,山上树木的叶子也开始变了颜色,有的才开始泛出晶莹的黄,也有浅浅的绿,丝丝点点映在满山的深绿色中。由于前日里的暴雨,山间不时有飞瀑从山顶直泄而下,微风携着淡淡的水汽拂来而来,让人格外心旷神怡。
长江河段也开始变得狭窄,江中多有乱石险滩,可这墨家的大船却毫不畏惧,尽管是逆流而上,却迎着风努力乘风波浪前行。三人忍不住驻足流连这西陵峡的美景,直到舱上传来渔道人的声音:“三个小鬼,你们肚子不饿吗?快上来吃东西了。”。
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甲板,又走上更高的一层露天平台。这平台尽管不大,却刚好可以摆上两张桌子,只见其中的一张已放着四副碗筷与四碟小菜。尽管菜品简朴,但对于多日已没有正经吃过饭的檀宇清,这已是十分像样的正餐。
此时,渔道人端着一个大锅从内室的厨房走了出来,稻米混合着鲜鱼的清香也随着飘了出来;只听渔道人爽朗地笑着说:“小兄弟们,你们有口福了。难得清晨在江中捕得几尾鲜鱼,与这荆州出产的稻米一道用小火煨了三个时辰,现在恰好大功告成了。”
渔道人利落地把大锅搬上了桌,招呼着檀宇清三人围桌坐下。三人起初还有些拘谨,可才一落座,闻到那鱼粥所弥漫出来的清香,便再也不客气起来。他们三人就着小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就连关月霖身上也不见丝毫的扭捏。
渔道人倒是吃得不多,喝完一碗粥之后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温和地就像打量着自己的孩子。等到桌上的饭菜都被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檀宇清此时已有了七八分饱了,他才注意到渔道人并未吃多少,便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渔道人看出了他的拘谨,接着笑道:“小兄弟们,吃好了吧,觉得味道如何?”此时祖冲之嘴里还包着饭,并迫不及待地抢声应答:“好!真好!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粥。小菜也很好。”他只觉得鱼鲜味美,但好在哪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抢着说话还差点被粥给噎着。看着他的样子,大家都开怀笑了起来。
几人把饭桌收拾干净,便又围坐在了一起,渔道人对这三名少年很感兴趣,尽管对于荆州之事虽已有耳闻,但还是向檀宇清问起那几日所发生的事情。
檀宇清于是便从在长江上遇到柳元景说起,一直讲到在荆州江畔的小山坡上与追兵们奋力拼斗,这些经历无不惊心动魄,但他此时却能述说得异常平静。当檀宇清讲到自己昏厥过去,祖冲之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茬,接着讲起柳元景及段家兄弟与魔头赫连倾所拼死相斗的经过;这次依旧讲得是眉飞色舞、跌宕起伏、唾沫横飞。
渔道人耐心地听着他们讲着,尽管不动声色,但对于檀宇清在荆州的经历却是暗暗称奇。越听到后面,心中对这几名少年却越发地喜欢,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璞玉;在他们这个年纪,武学修行尚在其次,他们善良、忠贞、勇敢的心性却尤其可贵。当祖冲之终于讲完,渔道人忍不住夸奖:“你这几个小鬼,这次算你们命大,能在赫连倾那魔头手下捡回命来。如果有下次,一定要退避三舍,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渔道人只是顺便提到了祖冲之的“沉鱼”以及所持的“诸葛弩”,哪知祖冲之便又眉开眼笑地介绍了起来,从材质、工艺、加工各个方面讲来,又不肯落下其中的任何细节,当他见到听众们一言不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一脸崇拜的样子,心情更是愉快,于是讲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讲完。
渔道人心中惊叹,一方面是祖冲之在机关术方面的确有天赋,而关月霖和檀宇清两人,居然能耐着性子听祖冲之絮絮叨叨地讲完,这心性真是沉稳!渔道人又想起檀宇清言语中的一些细节:刘琨流传下来的玉箫、月下的白衣少年、婉转且引人入胜的楚韵,这些元素拼凑起来,会是怎样一个让人神往场景。他转过头看着檀宇清,看到那平静少年脸上所流露出的淡淡忧伤,心中更坚定了要保护这个少年的念头。他于是平静地问起来:“宇清,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檀宇清心中明白,柳将军与关天岚将自己三人托付给渔道人,定然是足以完全信赖;而渔道人不仅性情随和,做出来的鱼粥又如此美味,心中又多了几分亲切感。他略沉思了一下,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当看到关月霖关切的目光,于是便强行把思绪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告诉渔道人:自己与两位段叔在父亲曾经的暗示下,准备先前往西蜀,再进一步访道修行。
檀宇清又想起关月霖提起的前往蜀地参加墨家弟子试炼的安排,若自己能和关月霖一道被墨家选中,那定然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可当他想到那仅有的两枚青龙“招贤令”,又想起心地单纯又愿意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祖冲之,他的心里又被理智所占据,于是便向渔道人表示:自己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去参加墨家的选拔,反而觉得祖冲之更加适合。
关月霖一天内又一次听到檀宇清这样的心思,忍不住插话道:“宇清,你自己要考虑清楚。虽然说墨家的机关术修行对冲之而言十分重要。可去墨家修行几乎是你唯一的选择了,你可要考虑清楚。”祖冲之也明白此事的关键,立刻站起身来推辞。
见到这些少年尚在患难之中,还处处为别人着想,让渔道人心中更加感动。而檀宇清提到了檀道济关于他前往西蜀寻道的想法,更让渔道人惊奇。
在春秋之前,华夏的修行并无儒、道之分,双方修行可谓同源。但道家修行的是出世法,清静无为以追寻天道;而儒家是入世法,先修行人道,待人道圆满而自返天道。从汉武帝之时,儒家董仲舒提倡“独尊儒术”开始,两家便日益分道扬镳,渐有水火不能相容之势。而檀道济作为当下儒家“浩然决”心法修行的第一人,能够掘弃门户之见,对于道家的修行如此推崇,实在是难能可贵。
想到这里,渔道人心中已有了对策。他于是笑着说道:“小兄弟们,你们不用争了,承蒙你们父兄的信任,我便一定会照顾你们的周全,去墨家选拔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你们就且宽心,在这船上放心修养,沿途好好看看这三峡的风景。”
听到渔道人这一番承诺,三名少年心中踏实了许多,祖冲之还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祖冲之又坐回椅子上,关月霖开口问道:“渔道人大叔,你是一个道士,怎么会在墨家的船上?”
渔道人心中喜悦,于是耐心地回答道:“这个说来话长。三国时期,原本总部位于荆楚故地的墨家在时任巨子黄月英的带领下,大举西迁,并把‘机关城’设在巴郡群山峻岭中的某处。从那时起,墨家与西蜀各个道派的合作便日益紧密。”
三名少年耐心倾听着,渔道人又接着说:“我所在的道派是巴郡老君洞涂山观,与墨家的朱雀堂来往密切。这次朱雀堂要运送一批武器给荆州的柳元景将军,为了避免出现意外,自然需要有人坐镇。而朱雀堂巨子黎师叔和家师此时不巧前往南疆未回,而我又长期在江上行走,于是这个差事便交给了我。”
“墨家的船也有人敢动吗?对了,渔道人大叔,你的功夫一定很厉害吧?”祖冲之忍不住插嘴问道。
渔道人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现在江湖形势日渐复杂,随着外族入侵北方,西方魔教随之在中原再度兴起;他们甚至还与南方的一些门派相勾结,匈奴人赫连倾不是也在南方出现了。如今檀司空被害身亡,南北多年来的均势已被打破;江湖上或许会有一番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