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子渊很快写好了书信,前往青城山求援的人选也安排了下来。
张贺、熊芊扬,他们分别是熊舵主的亲传大弟子和长女,张贺武艺出众,而熊芊扬却是拜长老霍桢为师,修习的是正统墨家道法。他们两人不仅身手不凡;且长期往来于蜀地与南疆,对沿路地形非常熟悉。他们迫不及待地接过巨子的命令,与韦恪、祝离一道即刻出发。
此刻天色已晚,从犍为郡日夜兼程赶来的众人却并不觉着疲惫;而此刻身为巨子的黎羽彤,她此刻心中所唯一牵挂,便是那些客死于南疆的同门兄弟。
当又看顾了那些受伤的朱雀堂武士,巨子在几名长老的陪伴下,来到了停放死去武士尸身的义舍。
“嘎吱”一声轻响,义舍斑驳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此刻月光从大门洒进了厅堂;十一名逝去的年轻武士就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再也无法转醒过来。
巨子轻轻地走上前,每走过一人,她都会停下来,悲伤地凝视着;他或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虽年轻但冰冷的脸颊,又拨动眼睑,让他们安详地闭上双眼。此刻在巨子眼神中停驻的,只有不舍与哀伤。
当巨子终于走过最后一个弟兄,同样伤悲的霍桢长老终于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巨子,请节哀顺变。还望务必保重身体。”
巨子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睛,终于忍住了停在眼眶中好长时间的泪水。她的气息有些微弱,小声说着:“就在今晚吧,用楚地的古礼,我要送诸位兄弟们一程。”
听到这里,三位长老心中激动,几乎忍不住坠下泪来;对于朱雀堂的弟子,这“楚地古礼”,是对逝者的最高礼遇。
临近子时,此刻地处南疆的墨家城寨却是灯火通明,大家都围聚在寨内的广场上。此时用原木堆砌的平台已搭建起来,那十一名牺牲的弟兄,还有摆夷族长刀宏已经躺在了那里。檀木、松香、木炭堆放在支架四周;四名头戴面具的巫师簇拥着身穿宽大深红色长袍的“大司命”黎羽彤,五人庄严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巨子此刻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双颊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双唇与眼影是火焰一般的深红色,乌黑的头发盘了起来,戴上华贵的神鸟头饰,高贵而美丽。
整个仪式分为“招魂”与“送魂”两个部分。
他们走入广场中央,四名巫师分别走到平台四角,把四盏招魂灯同时点亮起来;当火焰亮起,他们开始围绕着平台,边舞便唱起来。
在平台东侧,还另有一座高台,巨子缓缓地走上那座高台;伸展双臂,开始对月起舞,迎风而歌:
她的舞姿优雅而庄重,她的歌声优美而动人;
她唱起家乡楚地的歌谣,呼唤那远方战士的英灵: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她就那么深情地呼唤着,征战四方的楚地男儿,他乡纵有千般好,如何及得上家乡的青山绿水;虽远隔万水千山,也请回到故乡,再回到亲人的身旁。
她那样专注地舞着,她的高贵、她的美丽已超脱尘俗的羁绊,她让山川湖泊中的神灵也为之倾倒;她要让沿途的神灵们都听见大司命的诉求,请为战士们的英魂点亮回家的路途。
一阵清风从广场中平地而起,又围绕着巨子身处的高台久久地盘旋,充满着无尽的依恋。
英灵已至,巨子的歌声骤停;她依旧神情地望着广场中央,她还要送他们最后一程。四名巫师走上前,火把把广场中心的平台点燃了起来;火焰飞速地窜上平台,瞬间吞噬着英灵们的残躯。尽管在人世间的皮囊已在火焰中化为飞灰,但灵魂却在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升腾而起,他们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永远守护着那里,还有挚爱的亲人们。
檀宇清从众人中信步走出,站在高台之下。玉箫吹起,这是一曲楚地的潇湘夜雨,也是一首安魂之曲。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灵魂在曲调中升腾,在场众人的心此刻也在曲调中融化。他们就静静地凝视着广场中央升腾而起的火焰,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朱雀堂的弟兄们送过战友们最后一程,他们心中更多了一分庆幸。他们庆幸自己能够是墨家朱雀堂的一员,他们庆幸自己能够有那么美丽而善良的巨子。同仇敌忾的火焰在他们心中被点燃,他们不惧牺牲,因为死在战场,同样是战士最好的归宿。
此刻在不远处的叶榆泽中,一叶小舟稳稳地停在湖心。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正伫立于小船中央,她是来自鲜卑慕容部的圣女;此刻她正平静地聆听这凄婉的箫声,口中喃喃自语道:“是檀宇清吗?果然很有意思。”
当仪式结束,广场中的人群却不愿离去,直到这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对于巨子黎羽彤与她的伙伴们一行,前途漫长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这一夜,檀宇清与祖冲之一道住在南疆分舵的客栈内。此刻已近寅时,两人依旧难以入睡;他们彼此间没有言语交流,只是睁开双眼,静静地躺在那里。对于这两少年,适才过去的一日里经历实在丰富,他们的人生还需要时间思考与积淀。
第二天一早,黎巨子便召集众人讨论对策。她卸去了昨日招魂仪式的浓妆,换上了平日里便服;但在众人心中,她依旧是美丽且令人尊敬的巨子。
这次会商总计有十五人。
朱雀堂巨子黎羽彤,罗焱、霍桢与葛廉三大长老,弟子霍雨霏、檀宇清与甘若怡;
玄武堂长老杨湛和他的亲传弟子祖冲之;
涂山观观主南宫子渊;
鲜卑段部头领段云粲和圣女段曦;
儒修世家的南宫子瑶与端木绥;
还有就是摆夷族的圣女刀凤。在摆夷寨中,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用“刀”姓,而只有圣女,才能得到“凤”这个名。昨日夜里,在她的同意下,朱雀堂用墨家最高的礼仪火葬了她的爷爷;此时她的心情虽尚未平复,但心中却清楚,只有朱雀堂巨子黎羽彤与此刻身处于这议事厅中人,才是她值得信赖的依靠。
在巨子的请求下,刀凤向众人讲起当日寨中遇袭的情形。
摆夷村寨位于叶榆泽中心小岛,几乎与世隔绝,但寨中也不乏高手。可当日夜里,首先是一条巨鲸帮的战船轻易穿过了寨中的水上防线,从后山把大量敌人迅速投送到了寨中。
登上岛的敌人以御灵门为首,人数约莫有几十人;而为了这次南疆的突袭,圣灵门居然出动了五行尸中的金、木、水三尸。摆夷村寨中三大长老很快便与敌人交上了手;他们分别精通巫术、武艺与驯兽,他们三人平日里多有联手御敌,勉强能与三尸战个势均力敌。而村寨中户户尚武,其中也有多有武艺出众者,闻得寨中遭袭,村民们纷纷前来支援,一时间也并未落到下风。
然而,对手中突然又有两名高手加入了战斗,于是战场局势急转而下。他们两人并不是中原人,一人身材高大,手持巨斧,力大无穷;然后最可怕的却是另一矮小的胖老头,他手持一支骨杖,杖上挂着招魂幡,同时指挥着三只顶级尸奴加入了战斗。
对于邪教中的炼尸者,能够驭使一只顶级的尸奴便已是强者,若自身修为不够,轻则走火入魔,重者甚至被自己的炼尸所吞噬,成为与尸奴一般同样的存在。而这名炼尸者,却能同时操控三只尸奴。这三只尸奴不仅刀枪不入,寻常法术也奈何不了,更可怕的是,这三只尸奴攻守之间配合异常默契,进退皆有调度,几乎是无懈可击。
虽然此时寨中人数占多,寨主刀宏和另几名高手也加入了战斗,但在这三只尸奴面前,便很快落了下风。刀宏身受重伤,在几名长老拼死地掩护下,刀宏带着两名护卫以及圣女刀凤,从密道里逃脱,又乘小舟逃到了此间朱雀堂分舵求援。
从这两人装束及他们的修行功法判断,他们定是来自西北的天魔教。这高大的武者名叫乌兰豹,是一名魔修武士;那矮胖子名叫赫连磐,虽然众人对他的恶名早有所闻,但能够同时操纵三只尸奴,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从刀凤的描述来看,这次至少有巨鲸帮、御灵门与天魔教三股势力参与其中。他们平日里俱是眼高于顶,各自欺凌一方的霸主,哪知这次却令人意外的首次联合了起来。但更令人忧心忡忡的是,敌人或许并未全部现身,他们身后或许还有更庞大的势力存在,方有能力将这些高人们,至少是暂时围聚在了一起。
当刀凤勉力把这一段悲伤的过往再复述出来,议事厅立即陷入一阵沉寂;关于这三股势力此行的目的,众人一时间也难有头绪。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当前的形势比最初预想要严峻了许多。
终于,黎羽彤开口打破了当前的沉默:“关于他们此行的目的,我想也能略猜出一二。”
巨子眼神深邃而淡然,威严的神情中又不失平和,给了大家不少的信心。于是玄武堂长老杨湛代替众人请道:“还请巨子明示!”
黎羽彤点点头,开始畅谈起来:“关于御灵门,五行尸的炼制与操控师圣灵门最顶级的绝学,也是他们一直所追求的目标。自先秦以来,圣灵门也一直没能把五行尸真正凑齐。”
巨子的这番言论,在杨湛等年长一辈中已早有所闻,但对于檀宇清等少年人而言,却是非常的新鲜有趣。他们于是眼神中放着光,又满怀期待地投向巨子。
巨子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于是便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
“御灵门的来源,可以追溯到洪荒的巫觋时期。那时蜀地环境恶劣,与中原往来交通不便。在蜀地及南方群山峻岭中生活的部落,尽管文明的开化较晚,但他们当中的智慧之士,修行与中原圣人也并无大异。他们同样观察天地日月星辰,同样试图与山川神灵沟通交流,同样追寻着生命的永恒。这种追求简而言之,便是:长生。”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的心中都有了莫名的起伏,似乎也暂时忘却了当前的对手,更加全神贯注的听了起来。
黎羽彤接着讲着:“虽然他们的智慧同样高明,但由于山川的阻隔,文化无法与中原地区进行交流,但在追求长生的道路上却另辟蹊径。若不修道炼体,人死之后,主魂与肉身分离,肉身便会逐渐腐朽。但在某些条件下,肉身不仅不会腐朽,反而会变得更加强大。但若仅是如此,人之三魂已失,虽然肉身存在,那也是没有自我意识,如同僵尸一般的存在。”
“于是为了长生,这些巫师们开始了两个方向的研究。一种可以叫做炼尸之术,最初的目标是能让自己的肉身不朽;一种称为缚灵之术,就是在人‘身死’之后,三魂不离其身。这些先人们为了追逐长生,最初的目标也只是把自己变成‘尸神’一般的存在。但长生之路万中无一,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失败了。有的神志癫狂,变成嗜血的杀人恶魔;有的虽神志尚清,却只能忍受肉身逐渐腐朽,在漫长的黑暗岁月后迎来真正的死亡。”
“在先秦时期,他们当中出了一名智慧极高的人,后人称他为‘望帝’,他已是接近圣人一般的存在。他来到中原,学习了中原儒、墨、道各家的经典,终于明白了五行攒簇,返本还源的道理,并对原有的炼尸及缚灵术进行了改良。望帝把自己的四名下属分别按照‘金木水火’炼成了尸神,又在这四尸神的帮助下,把自己炼成中央土属性的尸神。他们后来在峨眉山下摆下五行炼尸大阵,以求永远摆脱死亡的束缚。据说他们接近功成之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山川生出各种异象,但最终也再也没人见过他们,对于他们是否成功也不得而知。”
听到这里,大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底也暗暗佩服起巨子黎羽彤所知之渊博。
黎羽彤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讲道:“望帝消失之后,关于五行尸炼制的心法倒是部分流传了下来,望帝的后辈建立了‘御灵门’,但他们之中再也没出过如此智慧之高的人,能够再次复制五行炼尸大阵的传奇。反倒是在权力与欲望的驱使下,炼尸及缚灵术被后人改造得越来越偏离正道,当他们开始利用活人的肉身与魂魄进行修炼之时,便已彻底堕入了邪道。”
“听巨子所言,御灵门此行是否与炼制五行尸有关?”南宫子渊突然问道。
“南宫观主所言极是。”黎羽彤继续说道,“千余年来,御灵门虽起起落落,但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在南方也始终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三十年前,新一代的门主谯玄横空出世;这人的确是天纵英才,三十岁左右,便成为了御灵门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门主。谯玄其实出身于蜀地汉人世家大族,原本在御灵门并没有根基;他如何能够这么年轻便成为御灵门的首领,却不得而知了;只是他很快便再度开始了五行尸的炼制,并且一度接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