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已跃上树梢,悄然地把和煦的阳光从窗格洒进厅堂。只是这议事厅面朝广阔的叶榆泽,丝丝微风又从窗格潜入,让众人丝毫不觉得炎热。当朱雀堂黎巨子与罗长老介绍完那一段御灵门秘辛,涂山观南宫观主又讲起一众道人在龙虎山张天师带领下,夜探巨鲸帮鄱阳湖总舵的经历。
“我与许道长攀上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槐树,隐蔽在树丛中向院内张望,果然发现了一些异常。”南宫子渊接着讲着:“小小的院落中四处都是往来巡逻的侍卫,而且天还未亮,仆役们便开始忙碌了。我们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天色渐亮,槐树上已难以继续隐藏,迫不得已只能冒险潜入院落了。许道长用几张烈火符在院内点起了几团烟火,我又用一张强风符,火借风势,这院落里一下子一片混乱。我们趁乱潜入后院主屋的屋顶,用飞石撞破了窗牖,只见一名朝廷武将正与巨鲸帮几名长老密谈;许道长认得此人,正是彭城王刘义康的亲信,建武将军茅亨。”
南宫道人此言一出,余座皆惊。茅亨身为朝廷官员,此行来到江州,自然首先应当向当朝司空檀道济禀报,但他却私下里参与到江湖门派的事务中,那定然是有非同一般的目的了。
院落中的侍卫们此刻发现了屋顶上的两名老道,虽未看得真切,但立刻涌了上来。眼见行踪暴露,两名老道只得接连发出几张引雷符,闪电、火焰与狂风在院落中肆虐,两人趁着混乱赶紧趁乱返回自己的驻地,此时其余几位道长已在院落中焦急地等待了。
听到许道长描述的情形,张天师决定立即撤退。众道人迅速来到码头的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一只无人值守的小渔舟,便赶紧向江州城划去。众道人这一行起初还颇顺利,并没有追兵前来,只是在划行到一半距离时,三只巨大的水怪突然从湖中窜出,小舟一只如同“化蛇”一般的水怪撞得粉碎。
由于是在水中,且猝不及防之下,众位道人一身本领也无法发挥,只能狼狈地抵挡着三只水怪的攻势。幸亏檀司空率领江州水军很快便赶到支援,出手消灭了那只“化蛇”,剩下的两只水怪只得迅速遁走。
众道人上到檀司空的大船,将鄱阳湖巨鲸帮总舵的遭遇告知了檀公。当闻知巨鲸帮卢循重新出山,光明正大的居于鄱阳湖之内,又秘密与彭城王联络,檀司空也明白这其中有异,但这毕竟牵扯到皇家,当前也只有静观其变。
讲到这里,南宫子渊叹了叹气,接着说道:“檀司空颇有仁者之风,为人又极其热情。当天就在战船上,檀司空与众道人一起饮酒谈天,多谈及江湖情势与儒道两家修行心得。大家都觉得心情爽朗,与自身修行也颇有收获,只是如今却无法与这位忠厚长者再举杯叙旧了。”
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在场众人想着北伐中原之事尚遥遥无期;此刻朝中却是奸邪小人身居高坐,正直君子无端遭陷,这怎么能不让世人心寒?
议事厅一阵短暂的沉默,直到巨子黎羽彤岔开了话题:“此地与内河长江河道完全隔绝,巨鲸帮巨型战舰能快速到达此地,也是颇为难得。”
罗焱回道:“巨鲸帮定然是用上了朝廷的力量。他们从交州沿澜沧江行进到南疆水系,即使不能直通叶榆泽,也很可能是在附近将船拆解后又运送到官军的船坞中组装。我们少与此地的官军打交道,上月此地官军有大规模的换防,却被我们疏忽了。”
“巨鲸帮常年在水上行走,尤其精通于水系法术,这与南方火属性的朱雀神兽是不相关的。或许他们是为他们在朝廷中的主子而来,只是朝廷为何会对此地江湖之事如此上心?”玄武堂杨湛长老出声相询。
“我有一个猜想。”巨子黎羽彤回道:“根据传说,朱雀神兽的生命是周而复始的。当一段时间的大限将至,朱雀神兽可以自我重生并再度进化,只是在这期间,会有一段时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接着黎羽彤的话题,南宫道人进一步讲到:“巨子所言极是,朱雀神兽这种自我重生的能力便是天下人所觊觎的。面对长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足以让人动心,更何况是权倾天下的皇室。面对火属性的朱雀神兽,精通各种水系法术的巨鲸帮便是他们最大的助力。”
儒修世家的端木绥问道:“那么巨鲸帮此行是代表皇上或是彭城王?”
“彭城王野心极大,此间之事很可能是由他指使。但若此事被他皇兄知道,只怕也是重罪,他定然会非常小心。”南宫道人回答。
“这次御灵门、巨鲸帮与从属于天魔教的赫连家先后在南疆出现,能让这么多股强大势力暂时联合起来,他们背后是彭城王也极有可能。”黎巨子又从旁补充。
杨湛接着问道:“那么匈奴人赫连家到此地又是什么目的?”这也是在场多数人心中的疑虑。
这次还是南宫道人回答:“有一件事情:去年夏天檀司空在京城遇害,鲜卑段家段云翼、段云鹏两位义士带着小徒檀宇清沿江而上,在荆州长江河段遇到了朝廷的追捕。在朝廷追捕的队伍中,有彭城王的亲信顾仲文,还有赫连家的武士赫连倾。”
对于这件事情,南宫子渊、黎羽彤与段家段云粲等人早已知悉,但此刻议事厅其他人,听闻此事无不大惊失色。原来彭城王早已与匈奴赫连家勾结,若把檀公被害一事与此刻南疆的局势联系起来考虑,这背后或许还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
“匈奴赫连家作为天魔教前驱,不仅凶狠残暴,且反复无常。这次且不论他们到南疆是何目的,但若是遇上他们,若不能战就尽快回避;若能战则不必留情,除了为那些身死于赫连家之手的关中义士复仇,也不能让他们小觑我们中原武林无人。”巨子黎羽彤这番话,又让众人心中热血沸腾起来。
百年前永嘉之乱,大量北方汉人士族与无辜百姓惨遭匈奴人屠戮,西晋二末帝在受尽屈辱之后也被害身亡;直到百年后先主刘裕再度收复关中,但留守的北府兵子弟,也被赫连家屠杀殆尽。虽然现今北方是拓跋鲜卑一家独大,彭城王或许是试图引匈奴人为外援,共谋北方。但汉人与匈奴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一时却是难以调和。
众人此刻又想到,尽管檀宇清从彭城王的追捕下逃脱,但彭城王只怕是早已与北方匈奴人有了来往,而这么大动干戈地追杀檀家的一名幼子,或许还有别的目的。虽然赫连家此次南疆之行的目标暂不明朗,但这三股势力的实力均不容小觑。
由于朱雀堂南疆分舵在叶榆泽上的大船尽毁,且对方人数占优;对于一心要找寻到朱雀神兽的巨子黎羽彤与她的同伴们而言,此时已被动至极。
尽管大敌当前,黎巨子却丝毫未有惧意,她鼓励大家:“诸位兄弟,御灵门、巨鲸帮与天魔教,都不是良善之辈。不过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但却各怀鬼胎,难以通力协作;他们若没有首脑人物出马,我们定然能将他们一一击破。”
的确,这些雄霸一方的人物都自视甚高,谁都不肯居于人下,虽表面上都受到彭城王的节制,但此行必然都有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若要他们能互相携手,除非是彭城王能亲自到此。而以朱雀堂此刻在南疆的实力,面对他们任意之一是完全足以应对的。于是,玄武堂杨长老向黎羽彤问道:“巨子,如今我们可有应对之策?”
黎羽彤点点头,但她并没有着急回答,却向众人问道:“我想先问问在座诸位,是否有所高见?”
在座的众人开始苦苦思索,还有人小声与邻座讨论。这时南宫道人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向黎巨子拱拱手又开口道:“巨子,老道倒是有一些想法。”
黎羽彤连忙站起身回礼:“观主请讲!”
南宫观主提到三条计策。分别为“急”、“中”、“缓”。
“急”:趁对手立足未稳,众人立刻乘小船出发前往此刻所居的摆夷族小岛。敌人目前人数虽占优,并不会料想到朱雀堂会主动发动进攻,出其不意或许能够取得料想不到的效果。
“中”:众人先在此地休整,待到大船修补好,即可动身前往朱雀遗迹。敌人料想也会前往,若能遇上敌人分头行动,自然不用担心。但若敌人在到达遗迹之前联手,那便会非常棘手。
“缓”:紧急派人前往墨家机关城总部,并请求增援。
听完南宫子渊的计谋,巨子先向罗焱长老问道:“罗长老,我们的战船需几日可以修复?”
罗焱回答道:“回禀巨子,若是日夜赶工,只需三日便可完成。”
巨子沉思了一小会儿,方才开口说道:“‘急’策虽好,但敌人虚实不明,仓促出发风险太大;‘缓’策虽稳妥,但空耗时日,只恐延误了正事。只有‘中’策不急不缓。我们可以趁着这三日,一方面打探虚实,一方面也针对此行的敌人,演练一下合击之术。”
听巨子讲完,在场众人点头称赞;此刻敌暗我明,的确不宜操之过急。端木绥笑着说:“黎巨子、南宫观主。您两位可真有刘玄德与凤雏之风!”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议事厅的朝会就要结束,玄武堂杨长老却突然想到什么,他转头看着一直以来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摆夷少女刀凤,温和地问道:“孩子,我想问问,赫连磐那三只尸奴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场众人于是都转过眼,看着这位皮肤白皙,眼神清澈闪亮的摆夷少女。虽面有戚容,但她依旧神色坚定地回答道:“回禀诸位前辈,那一日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原本我们正与敌人僵持,赫连磐那魔鬼带着三只尸奴突然加入战局。那三只尸奴身材高大,一个手持大锤与盾牌,一个手持长枪,一个手握长剑。他们三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又互相配合默契,于是我们的防线很快便崩溃了。”
当讲到这里,杨长老突然一脸焦虑地站起身来,他走上前紧紧握住刀凤的右臂,话语却也有些不连贯:“孩……孩子……,你可曾看得真切?他们是什么样的穿着?”
刀凤的手臂被捏得隐隐生疼,但她还是坚持回答:“他们穿着汉人兵士的陈旧铠甲,他们背后都是一个‘晋’字。”
杨长老突然悲从心来,他赶紧放开手,转过头去;只听“啪”的一声,把身旁的木质方桌拍了个粉碎。
杨长老紧握着双拳,呆呆站在原地,满脸尽是痛苦与悲愤之色。
在场众人不知所以,与杨湛交好的朱雀堂罗焱长老隐隐已猜出了情由,他走上前轻轻拍拍杨湛的肩膀,关切地问道:“老杨,那赫连磐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寻找的仇敌?”
杨湛抬起头,望着这位几十年的生死兄弟,痛苦地点了点头。
对于此事,巨子黎羽彤也早有所闻:杨湛曾是晋将军王镇恶的四大先锋之一,这四人情同手足,为刘裕的北府军收复关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只可惜刘裕返回建康之后,王将军不幸在内讧中被害,关中于是很快被赫连勃勃率军攻占。
长安再度陷落之后,杨长老与另三名先锋再度潜回城中,想要将王镇恶的尸首带走。哪知却遇上了赫连家的伏击,虽拼死奋战却仅走脱了杨湛一人。后关中落入北魏之手,杨湛趁着局势缓和再度返回长安城,但英雄埋骨之所却已没有了三位兄弟与王将军的尸首。
杨湛一直怀疑是尸首被赫连家掠走,却一直未能发现线索。直到现在,杨长老才确认自己的手足兄弟,为国捐躯的赫赫英灵在死后不得安息,反而成为仇敌杀戮的工具,这如何不让人痛心疾首。
祖冲之赶紧为师傅寻来一张椅子,与罗焱一道搀扶着杨长老再度坐下。杨湛呆坐在那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一时间气昏了头,脑海中一片混乱。
巨子黎羽彤赶紧出言安慰:“杨长老,这赫连磐恶贯满盈,犯下累累血债。他如今公然到南疆行凶,那便是我们墨家与中原正派共同的敌人;这次我们定然要与他拼个不死不休。”
巨子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杨长老也听个真切,他战战兢兢站起身向巨子回礼,老友罗焱在身旁赶紧扶住了他。在场众人多有经历过师长或至交惨遭不幸,但与杨长老想比,这逝去之人能够痛快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奢侈;众人对杨长老遭遇感同身受,尤其是失去父亲和众位兄长的檀宇清,更是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巨子黎羽彤又吩咐:“冲之,你先带你师傅回去休息;宇清,你们几位小辈也可以先行离开。对手势大,我与几位前辈要趁着这休整的时日再讨论并习练一下应敌的战法。除了既定的任务,我们这次也定然不能让赫连磐活着离开南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祖冲之于是与杨湛长老先行离开,紧接着檀宇清与师妹甘若怡、摆夷少女刀凤也离开了议事厅。段曦比檀宇清年长三岁,她也被巨子留了下来;表姐被巨子所看重,檀宇清心里一面为她高兴,心中也颇有一些羡慕。
平静的叶榆泽畔,郁郁葱葱的山腰上,如今又多了一些新坟,除了那些远离家乡的墨家子弟,刀凤的祖父也躺在那里,永远地守望着湖中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园。刀凤上了一柱香,退后一步又跪在了坟前,她虽心中难过,但直到香烛烧干,香灰随风吹散,她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来。
又过了半晌,刀凤口中喃喃地说:“爷爷,墨家朱雀堂黎巨子答应了,她要对付那些恶魔们,她说绝对不会让赫连磐活着离开南疆;爷爷,你放心,等我替您和族人都报了仇,我一定会再回到这里,天天守着您。”说完,她又恭恭敬敬地磕头,拜了三拜。
看到这里,一直在一旁默默守候的檀宇清与甘若怡也觉得心中酸楚;甘若怡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又走上前把刀凤扶了起来,安慰道:“刀凤妹子,你放心;除了巨子和南宫观主这些长辈,我和宇清哥哥也会努力替你报仇。”
刀凤感激地点了点头,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忍不住眼泪,抱着甘若怡痛哭了起来。
一直站了好长时间,摆夷少女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许,甘若怡于是挽着她手臂,沿着山边临湖的小道,一路往回走去。走着走着,甘若怡问道:“妹子,你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刀凤点点头,回答说:“嗯,我还有一名兄长,在括苍山学武。”
甘若怡于是又安慰她:“那很好,等我们赶走了那帮坏人,再让你的兄长回来召集那些散落在外的族人,重新把咱们的寨子建起来。”
这一番话除了让这摆夷少女心怀感激,更让她看到了希望,犹如乌云蔽日的天空中突然绽放出的一丝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