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指间流成金沙逐渐消逝。有人悄悄的拿走黑伞,然后踩着簌簌落叶在树边坐下。
韩错的余光只能看见黑色的伞面,和倾斜在脚边的一片阴影。
“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了,知道我是谁吗你就道歉。”
韩错靠在树上,抬手遮住眼睛,情不自禁的笑:“你还是你,没有变。”
“胡说。我变了,我名字变了,容貌变了,连记忆也没有了。”女子的声音忽然放柔,“我一直在伞里看着你,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会认出来。”
“没变的是你,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倔,一样的死脑筋。”
灿金色的日光落在手背,热烈而温暖。
“你以前有一个爷爷,他在一座山巅云顶的宫殿里研习道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韩错语速不快,坦然又平静,“他预见了很多事情,不止一次的告诫我们生死各安天命,不能强求。但他从未阻止过我们在一起,甚至在失去孙女的那天早上依然笑着和她告别。”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从来顺应天命,自然无为,云丛宫的道与世无争也残忍无情。诸葛一脉不服理念,叛离远遁自成云外,想要寻找逆天改命的路,就像你后来认识的诸葛先生一样。”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韩错低下头,“对不起,小殊。”
女子沉默着,尔后声音轻轻:“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我的生命是从一个秋天开始的,没有云丛宫,没有爷爷,连名字都没有,睁开眼就只是飒飒红枫和站在枫树下的你啊……”
“……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呸。”
“哈哈,我知道。我特地选了个没人的地方。”
“我是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朝着那个小瑜说对不起去。”
“她也不会想要的。”韩错收起微笑,郑重道,“小殊就是小殊,我也该把那些拖拖沓沓的过去放下了。”
“这算表白吗?”
“当然。”韩错咧嘴一笑。
女子起身,整理叠起的裙摆,那一片阴影也跟着挪远变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韩错终于转头。他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素手执伞,穿着墨色衣裙,映衬的肤色雪白,明眸皓齿,依然是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一眼就能春暖花开。
女子朝他伸出手。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他最害怕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绝望,也不是伞内灵魄的不稳定,而是自己的遗忘。害怕自己忘记她的相貌和声音,更害怕小殊变得不一样,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自己认不出来。
他害怕自己失去坚持下去的意义。
但等到小殊真正站在自己眼前时,韩错却忍不住微笑,仿佛跨过鸿沟深渊,再也不需要回头的安心。
即使所有都变了,她还是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让他付出一切的女孩了。也许这也属于命运写下的一笔,韩错牵住那只手,然后将女子紧紧的拉进怀里。
他抱了很久,因为有久违的熟悉气味和触感,格外想念。
“我们该走啦。”
“嗯。”韩错吸了吸鼻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明显是假的。”
“你真的长这样,还能变吗?”
“……”
“多看几眼,防止忘了。”
“放手,和尚站在你背后啦。”
韩错反射性的转身,伸手往腰间摸去,但腰间空空,黑伞还拿在小殊手里,韩错尴尬的收起自己满身煞气,朝着神出鬼没的温瑜气道:“你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连做梦都能梦到你。”
“你们可太腻歪了。”温瑜闭着眼,嘴角下抿,语气鄙夷。
“滚滚滚。”
“别做梦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韩错闻言四下环顾,心中微惊。仍旧是黄泉彼岸不见天日的青幽色,无边无际的莹白花海中一盏精美宫灯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另有一座平桥横野而过,与其说是桥,更像是一条人力搭建的木廊,此处不是起点,亦不是尽头。
“奈何桥?”韩错讶然,“秃子你把我救回来了?”
“对头。不过,你不应该更加的感激涕零一点吗?”
“小殊,你……化形了?”让他更加惊讶是静静立于伞下的女子,与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却更加真实,他尝试着触碰,却被一下子握住了手。
“我又不是妖怪,化什么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小殊放开韩错,转起伞面,上下打量自己,感觉颇为新奇。
“……”
韩错此刻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喜悦多一点还是不可思议多一点,但小殊不是假的。他忽然靠近气定神闲的温瑜。
温瑜只觉得急风扑面,警觉的后退了两步。
“你要干嘛。”
韩错仔细观察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瞎了?”
“心眼不瞎。别以为你在我脸上比划的动作我看不见。”温瑜不急不躁,淡定自若。
韩错挑眉,他收起自己胡来的手势。
“那你走两步试试。”
“走就走。我可一路把你拖到了奈何桥,还怕这几步。”温瑜不屑,他抬起脚刚迈一步却迎面撞了个猝不及防,不太疼,光滑有弹性,但吓了一跳,懵在原地,“我碰到了啥?”
“你以为呢?”
“该不会……姑娘,小僧不是有意的。”
“滚,是伞。”
“啊……”温瑜这声叹得失落。
韩错笑意渐渐隐没下去,他认真的注视着这个一点也不像出家人的和尚。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自知自己一路上态度冷淡,考虑最多是如何趁早把他甩掉,可这和尚居然肯为自己牺牲一双琉璃眼。
“你在想什么?”温瑜疑道。
“在想是不是应该抱着你哭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