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闷在云上。
楚九一在路过的茶摊买了碗水,一口一口的咽着。
似乎离想去的地方越近,就越发踌躇。他带着伞,也带着剑,开着白色花朵的伞与古朴的朱雀交叠在一起,很相衬。
出神时却瞥见一只手攀上了花伞,他的心漏跳了一下。
可来人远远的便收了回去。
后来再想起这一瞬间,楚九一才明白程骁想确认的只有朱雀剑,而自己从始至终在盼望的都是那个喜欢杜鹃花的女孩。
有些失落和遗憾很早就开始印刻在记忆中了。
程骁双膝跪地:“末将不力,请侯爷责罚!”
他的声音干涩暗哑,比以往更加难听,于是楚九一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叫我什么?”
程骁垂着头,他身上是出战时的玄甲,不见羽盔,仿佛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分明没有厮杀的血迹,却带着从地狱走出的灰烬余息。
楚九一没有扶起他。胸口的楚字铁牌又冷又硬,咯的他胸口疼,眼睛疼,喉咙也疼。
不该是这样的,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
仍旧是千录阁的三楼。
叶子阳与一青衣人饮茶对弈。青衣人身上写了行诗,书法潦草但不妨碍他的文质彬彬。
“你不好奇天下第一是谁?”
“当然好奇。”叶子阳捻着一枚黑色棋子,对着棋盘垂眉思索,“这不是正看着么。”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两人下了一天的棋,也没见到他往窗外瞥上几眼,“那你说说,谁会获胜?”
叶子阳道:“向飞扬已经把刀法练至第九层,可惜仍旧比不上当年龙图刀至刚至强的威势。”
黑子迟迟落不下去,他便又多说了几句:“自意刀法创成之初只求落拓潇洒,可成名之后反而战绩寥寥可数。向家后人只学其形不会其意故而再无精进,而向飞扬年轻好胜,还没被向家的那些条条框框磨去心性,如果趁此时在江湖上历练一番,以后或可重现自意刀法的风采。”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他就是天下第一了。”青衣人抚掌而叹。
叶子阳收回棋子:“你们拿历届的试刀大会当儿戏,真不怕老阁主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要真能气活过来,那也不错。”
叶子阳摇摇头,这棋下不下去了。下了一天,他也输了一天,亏他脾气不错,换做是唐绵绵那个臭棋篓子说不定现在已经拔刀砍人了。
青衣人见他不说话,反而自顾自说起来:“阁主让我们早早往江湖上的各大门派放了风声,加上此次明里暗里的调度筛选,前来参加试刀大会的其实都是一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才,权当给他们历练一二。”
“其实也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可惜真正的绝世高手也不屑跑来凑这个热闹,所以我们才做了一点改动,名头不叫天下第一了,叫——凤雏。”
叶子阳抿茶:“像读书人想出来的名字。”
青衣人展颜大笑。
他们打乱棋子,慢条斯理的将黑白棋重新归拢。直到青衣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你都输了一整天了,不累吗?”
“输棋不累,赢棋才累。如果不是你把我困在这里,我又何必在这里下这倒霉的围棋?”
他一本正经的说气话让青衣人又惊又笑,看来不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市井平民输多了都会急眼。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就不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叶子阳皱眉:“我问了,你会说?”
“自然不会。”青衣人笑得洒脱。他生的平眉细眼,笑起来就成了两条缝,“不过聊一聊还是可以的。”
“你看了那么久的凤凰古书,咱们就聊一聊他吧。”
帝师暗流涌动,该传的消息他也已经送了过去,不明白千录阁为何非要在此时把他留在这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叶子阳不关心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他唯一在乎的也只有活着罢了,人只有活着才有与命运讲条件的筹码。
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幸。
凤凰一族的传说为人惊叹,也有所忌惮。在他们的故事中,对于死亡狂热的追逐和尊崇几乎深入骨髓,随血脉一起传承不断。死亡与重生相生相随,他们信奉用火焰焚烧过去的污浊的自己,从而延续更为纯净的后代。
“凤凰不死。”
叶子阳喃喃低语。
青衣人顺势接道:“即使在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凤凰一族也绵延了千年之久。不光如此,他们的巫咒之术也并非空穴来风。当年的赤乌王正处国运鼎盛之时,想借势除去隐患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当真滑稽,赤乌王对千录阁的迫害岂是一句可以理解就能揭过的。
叶子阳忽然明白:“你们不是主谋。”
“我们没有想过再次挑起纷争。”
“那是为何。”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青衣人在叶子阳愕然的目光中突然站起来,朝窗外看去,“凤凰于我们有大恩。如今他们来寻求帮助,我们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语气凛然,铿锵有声。
叶子阳不禁也跟着向窗外看去。
有流火划破黄昏,从大地向天际飞去。如同颠倒的流星火雨,接连不断从左海的四面八方跃出,以千录阁为中心聚拢、上升,隐没在乌云之中。
火光将人影照亮。无数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从各处飞上天空的流火张望。
如同一束束射向天空的箭,却速度更快,飞得更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向死而生的勇气。
从厚重的云层上透露出金色的光,从巨大的火球中张开灼热的翅膀,逐渐将所有的风都焚烧殆尽。
有人伏身而拜,低声祈祷。
祷文如吟唱,细碎的流光从他们身上飞出,汇入天际。
唐绵绵惶惑而茫然,雪灼因为周围突然干燥升起的温度在躁动,她离开酒肆,开始向处于中心的热源——千录阁走去。
而已经离开左海三壁的云枢书两人却不约而同的回头,他们看见了无数金色流火向山崖云巅聚拢,巨大的火球像另一个太阳悬于天幕。
“回去吗?”
云枢书摇头。
“我们,在这里看着就好。”他低声肯定,“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就和泷夏残本中记载的一样。凤凰古族伏身呼唤,以生为祭,光如神火赤鸟抱合,有万千烈焰羽箭自凤凰出,席卷南野,自此焚火不灭,焦土永存。
他们从来都是不肯屈服,不肯饶恕的那一方。
对于他们来说,在火焰中死亡是最大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