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薄州暴雨连绵,湖河泛滥成灾,水患急报被快马加鞭送至了帝师,然而迟迟没有回应。
薄州水患最严重之地几乎半座城镇都淹没在了大水之下,百姓逃窜,粮价疯涨,流民积怨成匪,饥荒,瘟疫,流寇,民不聊生。
薄州向来是水利大兴之地,因常年受水患之害,在赈灾和防患上面一直有很充足的准备措施。但是今年除了反常的连续大雨之外,北上的雪山居然同时在开始融化,两者加和造成了几十年都未曾遇见过的最严重的的水患。
南楚的叛变更令当今局势雪上加霜,帝师大肆招兵买马,征召各地青壮男子入伍服役。大量流民开始向北迁徙,加上从北薄州逃出的难民,两相包抄居然不约而同涌入了陌州与河州地界。
“明明离泽州很远,这里反而更像是战场。”小殊站在黑伞的荫蔽下,环顾四面狼藉,喃喃道。
韩错两人前两日不久刚踏入陌州。
陌州处河州之北,半壁沙海,半壁草原,沙海名为息风大漠,草原名为衡夏。韩错是衡夏人,时隔多年返回家乡,所见之处触目惊心,衣衫褴褛的百姓蹒跚前行,举家迁徙,可似乎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们都是被阻在城外的人,城主不愿意接纳这些流民。”
几经查验身份之后,韩错带着黑伞进入了城内。
城内还算平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与往常的热闹似乎没有半分不同。可城门外不到三里就是流民聚在一起设立的简陋安居之所,逼迫在附近,令人心生不忍却也惶惶不安。
“难道风荷早就料到了薄州水患,所以才让你回去?”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云从道人说的话向来要比他们算天气要准。”
小殊支着脑袋,回想一路走来看到的可怖景象。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就单凭城外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同样越来越多的还有飘荡的亡灵,怨气几乎直冲云霄,将薄州的整个北部都染黑了,饶是他们是司命也不敢贸然靠近半步。
想了半晌,小殊终于还是叹道:“天下大乱啊。”
“我们去九隅。”
“云从宫在九隅对不对?”
韩错点头,每逢天下大乱,云从必将避世不出。
……
当晚过得并不太平。城外集聚的难民发生暴动,乘夜杀死守城士兵,涌入了城内,随后开始洗劫城内的大小粮铺酒栈,惊动了官府的驻兵。
百姓紧闭大门,熄灭夜灯,没有出门半步。
手持刀枪身穿盔甲的官兵和赤手空拳饿了三四天的流民发生冲突,他们奉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所以没有手下留情。
不知道暴民此举是否正中城中主事者的下怀,当晚所有涌入城中的暴民均被杀尽,尸体被拖到郊外乱葬岗,冲天的大火烧至天明全部都化成了灰烬,而城内的损失不过尔尔,仿佛一切都早有所预谋。
城外余留的难民减去大半之后也不多,第二天城主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开放城门接纳流民,将他们一并安置在城西破庙之中,开仓施粥,有条不紊。
韩错撑着黑伞在绵绵小雨中去看了一眼。
流民暂得片瓦遮风挡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乏有躺倒身患重病者,看上去比城外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看到那个疫医了吗,天庭灰暗,辅骨昏沉,眼角下颌有纹路交错横结,乃大凶之兆。”小殊抬手一指,人群中一把白胡子几近稀疏的大夫,此时正颤颤巍巍拿起银针却悬在半空,几番没能动手。
韩错摇头:“疫医老迈无能,已经尽力了。”
“城主本就没打算救他们,对吗?”小殊虽感愤恨,更多的反而是悲哀,“世上又要多很多的枯骨亡魂,游来荡去不得安宁,难道像诸葛先生说的那样,世道真的乱了吗。”
“你感叹什么。对了,你何时学会的看相?”
“我看的不是面相,是穷途末路。”小殊比划道,“诸葛先生说过,人有旦夕祸福,祸福相倚,凶吉之星头顶映照,往往都是能看出点预兆的。而凶字开口匣中两把尖刀,一把刀杀人,一把刀伤己,防不胜防,最易被人察觉,所以那些相士最擅长的就是开口一句施主你印堂发黑恐有凶兆。”
“……”韩错拧眉,“你少跟姓诸葛的神棍来往。”
“明明是和他的镜鸟……”
小路泥泞,多处积水,小殊提着裙摆跟在韩错后面,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乱葬岗,阴沉的雨天没有人会愿意去到那样死气深重的地方。
以往每逢乱世,没有亲友身份不辨的流民不计其数因而被草草埋葬,而此次城中官兵将大批的暴民遗体都用火焚烧,生前死后都怨愤难平。
焚尸者挖了一个大坑,坑内乌黑焦土,坑外尸骨遍野,令人胆寒。
新尸旧骨绵连在一起,连阴湿的空气都压不住周遭隐隐翻腾的灰烬。韩错两人找不到适合落脚的地方,只能就地朝前方拜了三拜。生者生时愁,死者死后恨,人走到最后都是一抔黄土,即便如此,很多人生前无法放下回头,死后亦不能大彻大悟。
倒不如说,执着,才是人生的常态,从拥有记忆开始,到完全忘却之前。
“韩错,你看那是什么?”
是个人。活人。
既然是个活人,为什么会被埋在泥土里,土上还歪歪扭扭插了个木牌。韩错走近,木牌上面的名字几乎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行写着亡母的抬头,显然不是对应的。分辨活人和死人的气息对于司命来说是基础,但在乱葬岗找到一个被埋着的活人比后者似乎更要惊悚。
土层不深,扒拉几下就能拨开,将原本隐约露出的人影全部掘出。
玄色为底,暗金绣边,从他身穿的服饰用料能看出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少侠,韩错拔出人身上的刀鞘:“向”。
几乎是韩错道出的同时,伞面一沉,一只白羽的金丝雀停在了伞尖。
“山水迢迢路遥遥,天将行兮向长逍。”
小殊问:“它在说什么?”
云从宫的道人都很喜欢养镜鸟,韩错也见过不少形态各异的传信镜鸟,其中最傻的要数诸葛静殊的五彩斑斓花里胡哨的大头鸟,而最接近活物的应该就是风荷的这只雪白金丝雀。韩错脸色一沉,朝金丝雀道:“说人话。”
镜鸟拍打翅膀扑棱飞走。
努力憋笑的小殊蹲在地上,戳戳依旧不省人事的少侠的脸:“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真是倒霉,孤伶伶被当成死人埋在这里,我们不是大夫,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天的距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