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二月飞雪,夜郎国端阳镇。
镇北区,一栋破旧三层民房中,一位三十余岁,身穿白色长衫的中年人领着一位瘦弱少年,步上二楼转角处,中年人手握钥匙,行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打开门锁步入其中。
“看看这间合不合心意。”
久无人住,房间里灰尘甚大,少年拿手扇了扇鼻子前面,蹙鼻道:“还不错,挺宽大,就是脏了些”
“回头我派人打扫打扫,这间房子漏水,你确定租的话,得等我找人修好它。”中年人道。
“怪不得租金如此低廉,原来会漏水。”少年道。
“嗯,修过好几回了。”中年人道:“要不再看看别的?”
少年点点头,中年人带他又看了隔壁几间房子。
“少年郎,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中年人笑问:“贵姓呀?”
“免贵姓沈……沈卿远。”沈卿远略一思索,决定隐瞒真名,他昔日在尹城偷鸡摸狗,劣迹斑斑,如今打算重新做人,还是换个名字比较妥当。
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他也不是什么大丈夫,他就是一个普通少年。
“你是哪儿人呢?”中年人随意一问。
“大离人。”
“大离?离这儿有近千里路吧?跑这么远来这儿做什么?”
“嗨,卖艺的,四海为家。”沈卿远嘴上说得潇洒,眉宇间却有一股化不开的忧愁之色,盖因师父为人吝啬,街头卖艺所得银两分之甚少,还要寄给姥姥林玉容,攒不下什么钱。
“今日可有场次?”中年人问。
“我撂挑子不干了,昨日与师父分道扬镳,苦活累活都是我干,工钱微薄,无以为继。”沈卿远直白道。他穿着浆洗发白的麻布衣裳,头发黄色枯乱,身材瘦削,脸部颧骨微微凸出,面黄肌瘦,眼神浑浊,给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感觉。
中年人问:“他给你多少?”
沈卿远伸出一个指头:“这个数。”
中年人咋舌道:“十分之一?”
沈卿远微微摇首。
“百分之一?”
沈卿远叹了一声:“还不到呢。”
“那还真像个铁公鸡。”
“可不是嘛,我都随他卖艺三年了!”沈卿远抱怨道:“不说五五,四六,三七,二八分账总该有的,只给我一些塞牙缝都不足的小钱,叫我如何生活?”
从艺三年,沈卿远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见识各地风土人情,眼界格局有所增长,每当看到富豪商贾,世家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他就想着即使不能成为那样的人上人,也要过稍微好一点的生活。
他现年十七岁,与他年纪相仿的江州人,大多有了恋人,甚至家室。
自从与师父到处卖艺,一年难得回几趟江州,他发誓要出人头地再回去,可三年下来,风里来雨里去,挣得银两又少,难免心理失衡,这才决定租个房子自立门户。
“你年轻,难免识人不明。活儿可找好了?”中年人问。
“还没有。”
中年人道:“不如去我府上?”
这人就不怕引狼入室吗?两人又不熟。沈卿远心里嘀咕。
拜师卖艺前,沈卿远做过一些零碎工作,碰上几回恶意刁难,克扣工钱的状况,这个中年人看似面善,但人不可貌相,不可不防啊。
“你府上缺卖艺的?我会胸口碎大石。”沈卿远道。
中年人道:“倒是不缺卖艺的,缺个家丁。”
沈卿远问:“工钱几何?”
“三十文。”
“这么多?”沈卿远吃了一惊。
中年人说笑道:“多乎哉?不多也。”
“少年郎,一个人住自负伙食,还有租金月付,去我府上做家丁,包吃包住又有工钱,岂不美哉?”
确实美哉,不过……沈卿远心存疑虑,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年人,身材中等偏瘦,面白微须,娃娃脸,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却有一股少年感,表面上看起来不像坏人,可人心隔肚皮,头一回见面就发出工作邀请,不可不防啊。
沈卿远还真不太相信,随便去客舍找个房东,就能碰上这么好心的。
有这么好的运气么?
“好倒是好,可是……端阳本地人也不缺青壮,您为何要招一个外地人呢?”沈卿远问。
中年人笑道:“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曾孤身一人外出闯荡,遇到了很多好心人,有他们仗义相助,才能有我后来的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告老还乡,然后才能有今天。”
中年人笑容温煦,犹如冬日暖阳,夏日清泉,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顿时令沈卿远戒心大减。
“老薛!”
中年人头一转,看到一个邋里邋遢的醉酒老头一摇一晃走了过来,老头面色泛红,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顿时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他大声道:“房子我不租了!他奶奶的,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你也不派人来修修!妈了个巴子!”
中年人表情无奈:“入住前我都明白告诉你,是因为房子漏水才便宜,一个月一百文的房子,你上哪儿找去?再说我也找过泥瓦匠来修,他们技艺不精,能怪我么?”
老醉鬼跳脚道:“整个镇子你都找遍了?你没有!”
“找遍了呀?都准备去邻镇找呢。”
老头哼哼一声,不满道:“反正爷不租了!押金全退!”
中年人道:“这有点难办啊。
”
“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中年人道:“没有没有,提前退租倒不是不可以,但按照规矩,你得把房间打扫干净。”
“什么破规矩!规矩不都是人定的!”醉酒老头嚷嚷起来:“上次隔壁那小姑娘退租,你爽爽快快就给人家退了,我早两个月退都不行?是不是糟老头子你看不上啊!”
中年人摇首苦笑:“哎呀,我方才不是都说了吗,只要你将房间打扫干净,便可退还全部押金,清理房间是入住前就约定好的事项,你留下那么多瓶瓶罐罐,拍拍屁股就走人,良心可过得去?”
沈卿远心道,这人还真是好说话,若是难相与的房东,莫说退押金,要租客倒赔钱都有可能。
“我不管!我不管!”醉酒老头竟然躺倒在地,撒起泼来,令中年人哭笑不得。
“报官吧。”沈卿远提议道。
中年人手臂微抬,示意无妨,和颜悦色道:“好好好,依你依你。”
路上沈卿远十分不解:“您干嘛对他这么客气?”
中年人道:“破财免灾。”
沈卿远道:“您大可报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年人道。
“您实在是太仁善了。”沈卿远奉承道。
中年人微笑不语。
路过菜市场,几个摊贩见过中年人,招呼道:“薛员外,中午好啊。”
“欸,员外来啦,买条鱼吧!”
“买这个!这个好吃。”
薛员外摆手道:“家里够多了。”
走过一条桥,一个老伯正在奋力推着二轮车,薛员外立刻上前帮了一把,沈卿远也不能落下,毕竟以后要跟着人家吃饭。
三人轻轻松松推车上去,老伯擦了把汗说:“谢谢您啊,薛员外。”
“老伯客气了。”
“怎么好像人人都认识您?”沈卿远好奇道。
“这不前几个月旱灾嘛,田里颗粒无收,我就变卖了些田产,买了些粮食开粥铺赈灾。”薛员外道。
从异地买粮可是很贵的,沈卿远肃然起敬道:“您可真是大善人。”
“哎呀,没什么。”薛员外走到一间府邸前,一个收拾好行囊,头戴草帽的少年等候多时,“老爷。”
“小陆。”薛员外朝他招招手,“老爷决定了,你还不能走。”
少爷为难道:“可是老爷,您答应过我的……”
薛员外哈哈大笑:“小伙子这么开不起玩笑,以后怎么行走江湖啊?顶替你的人我都找好了。”
少年感激道:“谢老爷!最后的工作我都做完了,管事让我必须得到您的同意才能离开。”
说着,少年扫了沈卿远一眼,沈卿远也瞟了少年一眼,二人各自别开目光。
“倒是忘了知会管事,你可以走了。一路保重。”薛员外拍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一步三回首,仿佛告别亲人一样依依不舍。
“小陆也是大离人,还是北方人。”薛员外道,“你们认识吗?”
“我是南方的。”沈卿远心道:没法认识。
“钱管事。”入了府内,薛员外喊道。
“诶老爷。”一个两撇山羊胡须的老头听到声音,连忙从账房里跑出来。
薛员外道:“银两给小陆结清了吗?”
“那是自然。”钱管事道,“依您的吩咐,只多不少。”
“嗯,那便好。”薛员外很自然地把手搭上沈卿远的肩膀,“这伙子人不错,老钱,你看是做家丁还是做书童?”
“您说了算。”钱管事嘻嘻笑道。
“我觉得做书童好。”薛员外道,“小沈,你觉得可行?”
沈卿远谦卑道:“我只读过半年书,大字都不会写几个,怎做得了书童。”
“那只能屈才做家丁了。”薛员外笑道。
沈卿远忍住笑,点点头。
换上家丁装扮,沈卿远被钱管事领着,来到薛府后祠堂侧厅的笑面佛前,躬身一拜。
钱管事道:“以后薛氏祠堂的卫生就全权交由你打理,要是让我看见有一处蛛网结起,唯你是问。”
“是。”沈卿远恭敬道。
吃过饭,钱管事安排大家到前院里编竹筐,每编一个竹筐,都算一文钱,手法熟练的家丁一天能编二十几个,这份额外收入让府中仆役心满意足,并无怨言。
沈卿远手笨,一天下来就编了五六个,颇觉气馁。
“真没用,嘻嘻。”又一天在院子里编竹筐,坐在小板凳上的沈卿远抬头,看到一个约莫六岁的绿衣男童,指着他嘲笑,这男童他认得,是府中二少爷薛少言。
旁边还站着一个红衣男童,红衣男童一巴掌打在绿衣男童头上,“会不会说话?!”
绿衣男童哭着跑开了。
“不是这么编的。”红衣男童拿过竹筐,演示了一下手法,沈卿远点头谢过。
沈卿远暗暗奇怪,向旁边一个假定询问:“薛员外长子知书达理,次子顽劣不堪,是为何故?”
旁人道:“这年头无良心的人贩子可不少,六年前有个老妪趁人不备,在街上抢走小少爷薛少言,前年才被找回来。”
“原来如此。”
一端庄妇人拉着薛少言的手走过来道:“少明,欺负你弟弟让你觉得很开心是吗?”
薛少明正在教另一位家丁编竹筐,头也不抬道:“娘,是他招我欺负。”
薛少言躲在妇人身后,朝哥哥扮鬼脸吐舌头。
妇人沉声道:“以后不许再欺负你弟弟!明白吗?”
薛少明恭声应道:“是。”
一晃来到三月,沈卿远在薛府过得很好,身子渐渐丰腴起来,面有红光,走路带劲。
有一回,沈卿远远远瞧见一个仆役不慎打破价值百两的花瓶,吓得面如土色,薛员外见到后,竟然只扣了她一天的工钱,要知道那个花瓶把她卖了也赔不起啊!
薛员外命她把花瓶碎片扫干净,然后对夫人王氏讲,这花瓶是他不小心打碎,夫人王氏把他臭骂一顿,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沈卿远极为震惊,没料到世上竟有如此大度之人,他到底图什么?
日子如水流去,沈卿远工作勤勉认真,钱越存越多,气色越来越好,期盼越大越大,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每一个晚上都睡得十分安稳。
他甚至觉得在尹城都没有睡得这般安稳。
可惜这种安稳,在有一天被打破了。
那天夜里,沈卿远在诸多家丁合睡的大房间中醒来,为了不惊醒他人,蹑手蹑手下床推开房门,行向茅房。
路过一栋假山,听到不远处房间的说话声:“薛晨,你到底想做什么?效仿李白散尽家财?”
薛员外的声音响起:“睡吧,都这么晚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娘子,我何时说过散尽家财?”
“借出去的,可收得回来?你那朋友走的轻巧,让我们替他还债!家里已经亏空!府中仆役至少要辞掉一半!”
“他们都跟随多年,我怎么忍心辞掉他们?”
“我不管!”
沈卿远听了惴惴不安,回到房间睡下。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没那么差,第二天管事和他说,要他递上辞呈,他顿时傻眼。
“我告诉过你的,我们都会被辞去。”说话的人是个中年人,叫做辻茂,脸上有一块青色胎记,也是家丁,相貌端正,身材中等健壮,比沈卿远早来一个月,负责打扫后院的卫生,平时离沈卿远比较近,偶尔能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你从何而知?”沈卿远问。
“这还不简单,薛员外的挚友与县令公子豪赌三千两白银,连夜跑路,薛员外做担保人,这件事已经是满城风雨,你平时内向不爱外出也许不知,不过府内也是有传的。”辻茂道,“上次与你说你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相信了吧?”
“哎。”沈卿远轻轻一叹。
“你也被辞了?”
“我不是被辞,而是请辞。”
二人站在账房外,辻茂的脸色比沈卿远看上去轻松许多,在他看来家丁不是什么好差事,前途渺茫亦不甚体面,他早就萌生去意,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如今东家辞人,正好顺势离去。
沈卿远的脸色则有些凝重,他很留恋这份生计,比以往卖艺轻松十倍不止,收获亦多十倍不止。
在这里,他再也体会不到捉襟见肘,寅吃卯粮的紧迫感。
一想到即将离开这里,沈卿远的心情不由低落下去,愁眉不展。
账房内,薛少明直言相劝:“爹,当初您给小陆翻倍工钱我能理解,那时府中尚有余钱,他为人也正直实诚,做事踏实认真,可如今府中亏空,您还要给每人额外一百文钱,岂非不智?”
薛员外道:“大不了卖了金身笑面佛,钱总会有的。”
薛少明本想劝阻几句,又觉得自己的话不顶用,于是找来娘亲王氏,王氏正抱着薛少言逗他玩,听到薛少明来唤,便去到账房,摆出一副臭脸:“相公!”
“嗯?”
薛员外正站着看账本,而钱管事坐着,薛员外平易近人,王氏较为严厉,钱管事见到王氏过来,立刻起身问安:“夫人午安。”
“你要卖笑面佛?”王氏拉着脸质问。
“也就那么一说。”薛员外无奈地扫了薛少明一眼。
王氏从他手中夺过账本,快速翻动,道:“茶庄生意越来越差,客栈租客也越来越少,相公可想好怎么应付县令公子?”
“县令和我是好友,不碍事的。”薛员外道。
王氏道:“以往家里有钱,你奢侈惯了也由你,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奢侈无度,挥金如土?”
“这……这怎么是奢侈呢?”薛员外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府中花瓶字画古董无数,哪样卖了都足以偿还赌债,更何况我那朋友说了,一定会回来的。”
薛员外边说,边上前搂住王氏肩膀,轻声耳语:“娘子,为夫这可不是什么奢侈,而是温暖人心,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种下良善的种子,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结出美好的果实。”
王氏拿手指点了一下薛员外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呀!迟早有一天败光家产!”
她吃糠咽菜倒无所谓,只是不愿意苦了两个孩子。
薛员外看得很开,总觉得家里余钱很多,不必忧心,此时他挠挠眉骨,干笑几声不作答。
王氏微微一叹,说道:“你那个酒肉朋友要是能回来,我姓氏倒过来写!”
“那不还是姓王么。”薛员外小声嘀咕。
“钱管事。”
“夫人有何吩咐?”钱管事凑上前,聆听王氏叮嘱。
薛员外明白,王氏并非心疼这些小钱,而是为了约束他的性子,他虽有不甘,也只得依她。
沈卿远拿了应有的工钱,离开薛府,心道:听人说薛府遣散仆人,有额外铜钱,怎么偏偏到我被辞退的时候就没有了,我的运气未免太差了吧!
“看样子会下雨。”
沈卿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左脸颊有青色胎记的青年人立在薛府门口,沈卿远问道:“辻兄,欲往何方?”
辻兄淡淡一笑:“这天下大可去得。”
沈卿远道:“如此高工钱又轻快的事儿,恐不好找。”
辻茂笑道:“整日给人端茶送水有何作为,你年轻做做也就罢了,我将近而立,必须谋一份事业。”
“那么辻兄欲往何处,谋何事业?”沈卿远问。
“西方。”辻茂反问:“你呢?”
“往东回老家,我几年没回去了,姥姥一定很想念我。”
二人平日里在府中还算聊得来,准备聚一餐告别,选了就近一家饭馆,点上两个小菜,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辻茂喝得面泛酡红,指着自己的脸说:“小沈,你为何不问我?”
辻茂脸上有一块丑陋胎记,时常被其他家丁取笑,以往参军打仗,也因为这个打过不少架,从小到大一直很忌讳别人说这个。
沈卿远早就注意到了,因为出于礼貌没有问,此时回道:“显而易见,何必再问。”
辻茂笑道:“你倒有些像薛老爷。”
沈卿远连连摆手:“我何德何能,怎配与薛老爷相提并论。”
“你确实不能和他比,因为你是个穷光蛋。”
“此话怎讲?”
辻茂扫了两眼沈卿远寒酸的衣着,笑道:“自古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你出身贫寒,又无学识,自然不能与人家比较,我并非说你性子像他,只是说你的眉目与他有几分神似。”
沈卿远打趣道:“我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
辻茂听了大笑:“他才长你几岁,十三四岁就生了你?这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去了,都是眼耳鼻口舌,还能怎么长,我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人,那么小一个村子,模样竟有九分九相像,却无丝毫血缘关系……”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酒足饭饱后从店里出来,慢悠悠地行走于街市上。
沈卿远道:“辻兄,我认为你方才所言有失偏颇,既然你说穷生奸计,那为何杜甫穷困潦倒,仍想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辻茂嗤道:“天下能有几个杜甫?”
沈卿远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前边儿,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士人手摇折扇,举止轻佻,对一位卖花的女子强行搭讪:“香一个就买一朵。”
女子蹙眉不睬,莲步轻盈而去,青年士人快步追上,正巧路过辻茂身边,辻茂伸脚一绊,那人猝不及防摔向地面,发出一声惨叫。
沈卿远暗暗心惊,快步走远。
市面上人多,走出一段距离,沈卿远出声质问:“你为何要无缘无故伤人?”
“我又不是疯狗,怎会无缘无故伤人?那人我认得,前些日子街上偶遇,他取笑我胎记丑陋,还骂我挡道狗,丧门星。”
辻茂长出一口浊气道:“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你也太暴躁了。”沈卿远道。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仇必报!”辻茂道。
“可薛老爷常和我们讲,要宽恕他人的过错。”沈卿远道。
辻茂道:“错是错,恶是恶,换作你咽得下这口气?”
沈卿远转念一想也是,他们这类人没有什么高尚情操,受到这般侮辱,难免压不下火气,伺机动手报复。
“别跑!”
“跑!”后方喊声传来,辻茂撒腿就跑,沈卿远联想到刚刚和辻茂说话,要是被抓到肯定也会挨揍,于是也跑了起来。
本来想分头跑,奈何这伙人追的太紧,愣是没给他们机会,一路跑出城外,才彻底脱身。
城郊外官道上,辻茂手扶一颗大树喘着粗气:“他娘的!差点就被逮到了。”
沈卿远双手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幸好,幸好咱俩跑得快。”
“别跑!”
“不是吧?还追啊?”辻茂骂了一声,继续跑着。
沈卿远回头一望,那青年士人背后跟着几个青壮汉子,举着火把气势汹汹而来,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和辻茂继续撒腿狂奔。
奔到彻底无人的荒郊野外,终于逃出了包围圈。
“对不住兄弟。”辻茂一脸歉意。
“无妨无妨。”沈卿远抹了一把汗,笑道:“咱俩算不算患难之交了。“
“算,必须算!”辻茂哈哈大笑。
“辻兄看样子像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不知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一般不和别人说,现在告诉你吧,我以前是打仗的。”辻茂道:”参加过两次战争,输得很惨,弹尽粮绝,孤立无援,靠吃死人尸体活下来。
世上最变态,最畸形的事情我都见过,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你永远无法明白。“
沈卿远边走边道:“对,战争很可怕。”
辻茂道:“不,真正可怕的是无限扩张的人性阴暗面,屠城烧杀,抢掠强姦,,原始兽性在战场上战场下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一个清白无罪之人,人和野兽的差距被无限模糊,行军途中随军女眷被充作军粮,女俘被肆意奸污,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士兵砍杀十几个老弱妇孺而我无能为力。
山穷水尽,四面楚歌,每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不知自己是活在地狱还是活在人间。
离开战场的我心性大变,一改从前,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怀一颗向善之心,好好做人。”
“因为我已不在战场上……”
辻茂喟然长叹,他做了一个逃兵,这种事令人不齿,他不会对沈卿远讲。
“辻兄能放下过往。”沈卿远拍拍辻茂肩头,道:“善。”
二人边聊边走,四周是黑暗可怖的树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林间传出:“二位,去哪儿呀?”
接着,一个身躯庞大,通体发黑,人身狼头的怪物一步步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脑袋,鲜血不停地往下滴,血盆大口张开撕咬下脸皮肉咀嚼有声。
妖怪吃人!
鲜肉溢出嘴角,这一幕恐怖至极,二人一颗心陡然提到嗓子眼,沈卿远吓得两腿打颤,他听闻大离国地下有龙脉,高山极多,故而修真者众,也不乏山精鬼怪。
而夜狼国没有龙脉,高山不多,故而灵气稀薄,修炼成精的妖怪数量也十分稀少。
竟然叫他们两个给碰上了,这是什么神仙运气?
沈卿远心中叫苦,刚刚跑了那么远的路,已经跑不动了!
可是跑不动也得跑,不然会死的!
“分头跑!”电光石火间,沈卿远心中已做好计较,两个人分两个方向逃窜,妖怪也许无法同时追上,只用死一个。
话音刚落,沈卿远脚踝剧痛无比,他一脸震惊地看向辻茂。
惨淡月色下,辻茂脸色暗哑,宛如死人一般:“我只要跑的比你快就行了。
辻茂绝尘而去,沈卿远单脚蹦跳,惊恐绝望,背后的妖怪嘎嘣嘎嘣的咀嚼声不断,嗬嗬怪笑,嘲笑着沈卿远求生的丑陋姿态。
“救命!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这里有个人!”
“啊!!”
此时的沈卿远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普通少年,哪有勘破红尘,超脱生死的泰然,面对即将到来被妖怪活活啃食至死的恐惧,吓得三魂七魄几乎飞出体外,天黑路滑,脚下一个趔趄,不慎栽向在地,磕得头破血流。
他两手扒地手脚并用,拼命往前爬去,狼头妖怪拎着鲜血淋漓的人头,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戏耍猎物也是它妖生一大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