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宗是沧澜帝国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流宗门,如这天底下的其他小宗门一样,向往强者,向往飞升,向往大自由,这是修玄者的理想,也是每个有志者的理想。
时值五月,春意正浓,不算冷,却有些微凉的寒意,温柔的春风轻拂过大地,流入江海,登上山岳,最后激起了些许如雾尘土,回归云间,带着每个修玄者的梦想,去往了那难以窥见真容的苍茫上界。
夕阳的余晖下,正有一位神色专注的少年,手中拿着一只布袋,蹲在林间,对着面前种类繁多的草木聚精会神,偶尔伸出手臂,有力而干脆的拔出一株草药,连带根部的泥土,一齐放进已经装满的大布袋中。
少年的体魄很精壮,一看便知是常年做着体力活的结果,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麻衣,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皮肤有些泛白,面容不算英俊,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舒适感。
廉价却整洁的衣着,凌乱却不杂乱的黑发,一双清澈至极的眉眼带有深渊般的宁静,只是此刻皱起的眉头,使得沉静清澈的眸子,多了一抹倦意。
少年抬起脸庞,眯眼看向西边已经沉下三分之二的夕阳,拍了拍身上尘土,起身将袋子扛在肩上,迈出沉稳而有力的步伐,向远方走去。
算上今天采摘的草药,换取的玄晶除了垫付这个月的租金之外,还能余下一些,差不多能为芸姐添一件新首饰。
所以少年有些开心。
刚刚走到破山宗山脚的罗天,缓缓停下脚步,看着天上如流星般划过的云痕怔怔出神。
今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二十岁之前,把租住了十几年的小院买下。
少年人有如此梦想的原因很简单,他不希望在芸姐出嫁之后,受了委屈连个能回来的地方都没有。
对于少年来说,芸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如果不是在十六年前的寒冬腊月里,只有五岁的芸姐路过草丛,将还在襁褓中的罗天捡了回去,他可能在刚刚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年龄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罗天在破山宗当杂役,吃了很多苦,刚会走路时就要分拣草药,捎带东西,等到五六岁有了些力气,就被打发到了山上,一个月要上交十株一品草药,才能在那间小小的院子中继续生活下去。
所有人都觉得罗天活不长,毕竟从那么小就开始干活,每月的饭钱都不够,饥一顿饱一顿的,能撑多久?
所幸有芸姐,罗天才能像一株野草般,硬生生破开了满地冰碴,茁壮而生。
破山宗外门的赵执事说,要多记恩,少记仇。
罗天不以为意。
他知道,赵执事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是想以小恩小惠收买别人为他办事而已。
罗天不喜欢破山宗,这里的每个人都太急躁,太冷漠,太不讨喜,整个破山宗罗天只喜欢两个人,芸姐和王胖子。
王胖子虽然叫这个名,但其实一点也不胖,甚至因为常年的苦力,身体还有些消瘦,只是他说他见过的有钱人,都是白胖白胖的样子,所以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还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吃成名副其实的王胖子。
罗天听完之后,只是随口回了一句,既然你想成为有钱人,为什么不直接叫王有钱?
王胖子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肠子都悔青了,念叨着失策失策,唉声叹气了两三天都没回过神来,说以后要真就是一辈子穷鬼命,肯定就怨自己起名没起好。
就在此时,背着一篮子刚刚挖好草药的王胖子,从远处跑过来,一巴掌拍在罗天肩膀上:“天儿,太阳都落山了怎么还没回去?我看你那片地方草药蛮多的啊,按照你的速度,差不多四个时辰就能收工了。”
罗天没有动作,只是伸出手指,指向天空中那道长长的云痕。
王胖子顺着手指看去,感慨道:“这可是内门的徐师兄,已经到了初玄七阶,被宗主赐下玄器,没到灵玄境便可飞行,真让人羡慕。”
随后他拍了拍罗天的胳膊,催促道:“得了,快些走吧,要是耽搁了上缴草药的时辰,又要被赵执事臭骂一顿。”
罗天点点头,跟上王胖子的脚步,走在破山宗的山峦小路上,四周奇石怪树比比皆是,青山绿水间,一处处云雾内的奢华楼宇,仿佛瓦片都是用青白玉石铺成,若是旁人见到,肯定感叹连连,只是二人都是宗里的老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破山宗,位于苍茫大陆北境的沧澜帝国国境内,曾是沧澜帝国五大宗门之一,就算是整个北境都颇有其名,只是如今没落,早就没了曾经的辉煌,如今在沧澜帝国内,顶多算是个末流宗门。
实际上破山宗原本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只不过在千年前出了一位轰动整个大陆的玄修,强行将宗门之名改为破山宗,横行霸道,以一己之力破开十万大山,风光一时无两。
只是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破山宗老祖已失踪六百余年,生死未卜。如果不是没有证据能证实此人的死亡,怕早就已被其他宗门吞并,现在的破山宗已是虎落平阳,就连开宗收徒都是难事,也就只能靠这些杂役上缴的草药玄晶,勉强度日。
“天儿,我这次在大山西边挖到了三株一品草药,还有一株二品的龙纹草,又能多换一些玄晶了,到时候攒下钱买上个大宅子,娶一堆老婆,生十个大胖小子,那不比修玄来的自在?”
“天儿,也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该改改了,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放不出个响屁,我跟你说啊,那有钱人必须要能言善道,谈生意不给人聊晕,那咋能成事?”
罗天默默听了一路,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出声打断,走到破山宗山脚,露出了几排平屋,有七八个少年穿着一样的粗布麻衣,一个个疲惫的坐在屋舍外,也注意到了罗天两人,但都没有理睬。
直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罗天才轻声说出一句话。
“张师兄来了。”
王胖子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双眼露出强烈的恐惧,连忙把自己的嘴捂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穿着浅白色长衫的青年,此人面容粗犷,神情狠厉,衣衫明显比罗天等人华贵一些,神色带着冷淡,罗天带着已经有些被吓傻的王胖子,缓缓走到粗犷男子身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拜见师兄。”
见王胖子依旧呆如木鸡,愣在原地,罗天不动声色的怼了怼他的手臂,后者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颤颤巍巍的弓下身去,说着拜见师兄。
粗犷男子盘膝坐下,冷淡的扫了罗天与王胖子一眼。
“你们二人,为何这么晚才回到宗门?莫不是想要中途逃走,背信弃义!真是其心可诛!”
王胖子身躯更为哆嗦,目中露出绝望,张师兄在宗内可是出了名的残暴,要是被他捉住把柄,怎么也要脱下一层皮来。
罗天神色则显得很是镇定,弓着身子沉声道:“回师兄话,我们二人为了能对宗门多出一份力,深入十万大山采集草药,忘记时间,才误了时辰。事出有因,还请师兄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一次。”
说着,罗天从怀中摸出一枚白色晶石,悄咪咪的送到粗犷男子手中。
男子不动声色的将其收下,多注意了罗天一眼,他在此地多年,不知道收拾了多少杂役,如眼前罗天这样镇定懂事的,着实不多,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嗯,谅你等也是为宗门着想,将功补过,我就不与你们多计较了。日后要勤勉修行,若是能修成玄力,达到一阶初玄,就可晋升为外门弟子,不必再当杂役,走吧,下不为例。”
罗天又行了一礼,才拉着王胖子往山上走去。
直至走到山腰,王胖子才敢张开嘴,大口喘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道:“张师兄又到咱们杂役处收保护费了,听说就在昨天,就把一个迟到半刻钟的杂役活活打了个半死,幸好你聪明,眼疾手快,不然还没等我当上有钱人,就要先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兴许真的是惊吓太大,王胖子又跟罗天絮叨了好久,渐渐远离了杂役处,走在了山门的小路上,向着山腰越走越远。
破山宗有三座主峰,外围则是被十万大山包围,每座山峰山脚都有一个杂役处,如罗天所在的便是北区杂役处,但也只能截止于山腰,再向上则有阵法阻挡,如果没有弟子玉简,根本走不上去。
来到山腰处的一座阁楼前,罗天停下脚步,知道身为杂役,自己再不能往上走了。
罗天二人刚一临近,阁楼大门便无声无息的打开,从内走出一个身躯干瘦的中年男人,身穿深蓝色长袍,眉眼间充斥着市侩的精明。
罗天熟门熟路的拿出一块刻有“杂”字的木牌,将其与布袋一同递过,那人伸手一抓,罗天手中之物飞入此人手中,他看了一眼后,有气无力的传出话语。
“罗天,十五株一品草药与三株二品草药,可换二十五枚白玄晶,扣除十株一品草药的租金,还有十五枚白玄晶。”
蓝袍男子右手一甩,立刻有一个黑色口袋落在罗天手中。
罗天收好木牌与口袋,行礼说道:“谢过赵执事。”
王胖子紧随其后,递过草药木牌,换取玄晶之后,两人往山脚走去。
王胖子四下看了一圈,发现无人跟随,才小心翼翼的从口袋内,拿出一枚充斥着淡淡玄力的白色晶石,狠狠亲了一口,爱怜的抚摸着它,他看这块白色玄晶的眼神,就跟看自己老婆一般。
若是被外人瞧见,备不住就要被当成白痴指指点点。
罗天与王胖子住的地方离的不远,与他拜别后,朝着不远处四方小院走去,院子面积不大,塞进两间木屋,与一间堆放杂物的小仓库,便已经没什么多余的地方了。
行至门前,罗天正了正衣襟,推门后迈入进去。
“芸姐,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屋中人听见。
“小天回来了,先进屋,马上就能吃饭。”
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并不算如何悦耳,既没有少女声音的清脆灵动,也无熟妇的风情万种,却就像炎炎夏日的一碗酸梅汤,或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杯热茶,让人能打心底里放松、安逸下来。
罗天回身将院门关好,缓缓往屋内走去。
房间并不算大,除了一张小床还有一张桌子外,没有其余物品,尽管简单,可却很是干净,罗天将手中的玄晶口袋放在桌上,盘腿坐在床上,打了一个起手式。
若是让王胖子看见,一定会惊呼出声。
罗天此时拥有的玄力波动,明显已经到了初玄境,甚至足有三四阶的实力。
既然已经修成玄力,为何却还要在杂役处做苦力,而不选择修玄晋升外门?
一刻钟后,一道温婉的声音从屋外传出。
“小天,饭做好了,赶紧吃,不然该凉了。”
罗天睁开双眼,身上的玄力波动瞬间归于虚无,好似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起身下床后,走向左边的屋子。
屋中正有一位女子系着围裙,铺着碗筷。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淡白色的长裙,将本就恬静温婉的容颜衬托的更加明亮,红润香唇鲜艳欲滴,秀气的瑶鼻娇翘,一双晶莹泉水的眼眸,勾人魂魄,清彻透明,楚楚动人。
女子的一颦一笑之间,好似带有某种魔力,只是微微扫视一眼,就能使人沉下心来,忘却所有疲惫烦恼,只剩安逸。
女子转过头,看到罗天走入屋中,恬静一笑,雪白的皓腕抬起,如玉般的纤纤玉手从鬓间划过,绾起一缕青丝至脑后,她的神色也更加放松了一些,欣然道:“来,请我们的大寿星上座。”
罗天无奈说道:“芸姐,我才十七岁,怎么就成大寿星了。”
萧芸走到罗天身边,伸出柔荑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板着脸说道:“今天是你的生辰,那你就是大寿星,我说的有错吗?还敢顶嘴。”
“是是是,我的不对,不该跟芸姐顶嘴,今天我就是大寿星。”罗天挠着头不断应着。
“嘻……”萧芸好不容易才绷起的脸色顿时垮掉,宠溺一笑,伸出一双雪白细嫩的手抚平他翻起的衣领,“我们家小天又长大了一岁,就要变成男子汉了。只是感觉好快,好像昨天你才这么大点,今天就长得比你芸姐还要高了……”
罗天低下头,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萧芸,眼神罕见的有些迷离起来。
自己孑然一身的出现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无家无朋,这个世界上真正对他好的人,也唯有王胖子,和眼前的芸姐。
在他年幼之时,萧芸就如一块牛皮糖般,他走到哪里,萧芸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想甩到甩不掉。在萧芸十岁时,她的父亲深入十万大山,再也没有回来,萧芸仿佛一夜间长大,她知道自己在这座宗门里,只有小天能依靠,所以她开始苦修玄力,只为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
罗天无比真切的知道,萧芸对他的好是多么奢侈与珍贵。
他是罗天生命中的光,也是别人绝不可触碰的逆鳞所在。
罗天走到桌旁坐下,看到上面冒着白气、一大一小的两碗长寿面,和大碗旁边,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简后,呆滞了片刻。
萧芸走到罗天身边,俏皮道:“这是芸姐送你的生辰礼物,一座玄阵洞府,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你就去这儿住吧。”
罗天拿起玉简,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萧芸轻咬下唇,观察着罗天的神情变化,神色有些紧张。
罗天将玉简放在胸口,看向萧芸轻声道:“知道了,谢谢芸姐。”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萧芸松了一口气,看到罗天收下这块玉简后,才悠然转笑,坐在罗天对面,拿过那小碗的长寿面,小口小口的吃着,眉眼间尽是笑意。
虽然萧芸吃的很慢,但碗中的面条并不多,所以不多时便吃了个干净,她右手撑着腮帮,一双美目直直看向对面正在一丝不苟吃着碗中面条的罗天,突然“噗嗤”一笑。
罗天抬起头,神情有些疑惑的看向对面。
萧芸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唇瓣微扬,笑问道:“小天,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都没怎么看到你笑过哎。为什么呢?你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的。”
罗天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沉思片刻,随后看向萧芸认真答道:“怯懦是愤怒的缘由,狂喜是自卑的体现。人与任何生物一样,一定要对未来有某种确定性,而我对自己情绪的管理,便是给我自己一个相对明确的确定性。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不会因外界而改变,也不会被情绪所操控。”
“这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也是我很珍重的一件事情。”
“哎……”萧芸喟叹一声,满脸怅然,“你说你这性子,要是不改改,哪个姑娘家的敢嫁过来?”
“我不需要有别的姑娘嫁给我。”罗天拿起筷子,夹起几根素白面条,在吃下面条的前一刻,他缓缓说道:“因为我只要有芸姐,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