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巨大的元巽玄舟之内人来人往,每一个部位都在全速运转,这是玄舟到来的第二天,邪傀宗所有真玄境以上之人全部待命,一个都不许少。
大概一月以前,雷阳郡郡守向邪傀宗报告了一些异常之事,雷云降至,天气异常的不像话,明明已是临近腊月,温度反而不降反升,地震频繁,大量火山喷出浓烟,甚至就连地面都在每天以半寸的距离下陷。
他们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自然灾害的头上,但那些真正的强者都清楚,这样的变化绝不是什么自然灾害可以达到的。
沧澜皇室已经秘密地做了准备,可他们还不敢公布消息。一旦公布消息,数以千万记的人群都会从雷阳郡撤离,那本身就是一场大灾难,不知会导致多少死伤和财产损失。
墨允站在玄舟窗前,没有理会脚下已经毁灭了大半的城池中心,反而抬头眺望着对面那座灯红酒绿的彩衣城。
传闻中长有赤面獠牙,残酷无情的邪傀宗墨老魔,真实长相却是让人难以置信的邪魅而英俊,看着最多也只有三十岁而已,一头长发披肩,眉眼阴柔,与墨小钰有着六七分相似。
他微微转头,看着面前的景象: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被刚刚开启的黑洞吞噬,围绕着玄舟跌跌撞撞的飞行一圈,然后一头扎进那不知通往何处的洞口,接着画面一转,这次多出了一个人,那一行三人在被死气侵蚀的光罩边钻出,而后顺着黑洞向下坠去,玄舟最顶,那些严阵以待的邪傀宗中人看着三人的影子无可奈何……画面至此结束,站在墨允身前的黑袍人轻轻抹了抹一块黑晶石。
“我们在玄舟上的人看到了这幅画面,用黑曜晶石拍录下来的,一个不知名的家伙和小姐接走了樱小姐,但我们查不到他们在大阵里究竟做了什么,樱小姐为何会跟着那人一起离去。”黑袍人恭敬说道。
“当年风雷剑宗的那个老家伙只用了几顿火锅就收买了她,樱小姐能跟他走我不奇怪。”墨允伸出手,将那块黑曜晶石握在手里,他的双手纤细而白皙,透着一层不健康的亮白光泽。
墨允不担心樱遭到劫持,在这片大陆上不存在能劫持她的人,而且她给自己留了字条:“我想出去玩几天。”
之前樱也不是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愿,那座阵法虽然可以保护她,但绝对无法困住她,或者说,只要她想,沧澜帝国里没有能关住她的地方。
那些阵法的存在意义,不是为了困住她,而是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她的存在。邪傀宗如此大规模的出动,甚至连元巽玄舟都发动了想要破开阵法,不是为了放樱出来,更不是为了迎回血帝,因为血帝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每次她从阵法中跑出来的时候,只是呆呆的看着大阵,漫无目的的绕着血湖来回奔走,身边匍匐着一大片的血傀。
这是樱的第九次出走,这一次她终于成功走出了大阵,因为有人协助她。
他的目的,是要将那些家伙秘密培养的血傀尽数放出,然后全都杀掉。
那些血傀的数量到底有多少,墨允不知道,但保底也有至少十万只,其中不乏足以媲美王玄境的究极凶兽,平阳城的血傀只是少数,那些真正的恶鬼巢穴到底还隐藏在雷阳郡何处,墨允也不尽所知。
而现在,那些老家伙辛苦培育的血傀,正在被自己的附属宗门全力屠杀,而且他们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冷眼旁观,一念及此,墨允心中就有种快意的舒畅。
是的,这是一场骗局,一场被粉饰了的骗局,只不过是以邪恶的名头骗了那些自翊为正义的家伙们。
这是一场豪赌,但墨允从来都不缺少殊死一搏的勇气。
“那个把樱小姐带出去的家伙是谁?”墨允问道。
“没能看到他的正脸,但小姐和樱小姐都跟在他身边,想来他的身份绝不会简单。”黑袍人一字一句的答道。
“平阳城各大城门路径都查过了吗?”
“四个大城门,两个小城门,还有一些暗道都查过了,没有发现樱小姐他们三人的踪迹,初步判断都还在平阳城中。”黑袍人说。
“已经十个半时辰了!樱小姐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脱离我们的掌控!”墨允缓缓地握拳,将那颗黑曜晶石捏成碎块:“通知城内邪傀宗所属,其他事宜全部暂停!调用所有人力,就算把平阳城每一寸地给我全翻一遍,也要把樱小姐给我找回来!”
“可是宗主,我们的人还在孟长风那里协助阻杀,大阵还未建成,要是就此离去,说不定会影响计划的实施……”黑袍人试探说道。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墨允双眼微眯。
“是!命令会即刻传达!玄舟中多余的人手也会立刻加入搜捕行列!”黑袍人瞬间站直,恭声说道。
“不!还不够!向雷阳郡各大宗门实力提出悬赏,悬红五千紫玄晶,只要那人能提供樱小姐的准确消息!但如果有任何人伤害到樱小姐……他的人头就值五千!”
“是!”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累,我现在也非常疲劳。”墨允缓缓地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但在找到樱小姐之前大家都不能休息,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刻时间,她早点来到我面前我才能安心。”
如果情况允许,墨允也很想离开玄舟去找寻樱的下落,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尊崇,容不得半点有失。但玄舟这里离不开他,只要他敢离开一步,下一刻,陈剑仙的王权剑必然会降临在元巽玄舟之上,将其斩成两半。
前来领命的黑袍人与此前那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宗主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被人家掳走了,却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反而因为樱小姐的出逃焦急,心中才恍然大悟,看来樱小姐在宗主心里的地位,可不是很一般啊……
再加上宗主亡妻多年始终未娶,实在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请宗主放心!”后来的黑袍人沉声说道,声音有着不容有失的坚决,“樱小姐如此单纯,还跟一个身份诡秘的男人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绝不可能给那个男人丝毫机会!如果他敢对樱小姐有半点非分之想,我一定把他炼制成傀,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墨允眼神有些无奈,看着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却不怎么发达的下属,虽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你们还不明白我担心的是什么,我担心的不是樱小姐的安危,而是雷阳郡的安危,三天时间足够樱小姐将雷阳郡内的几十座城池全部毁灭……只要她想的话。”墨允幽幽说道。
......
......
罗天小心的从阁楼上方翻过而下,进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出乎意料,那层让罗天抓心挠肝,呕心沥血的光幕,根本没有对几人形成太过有效的阻碍,墨小钰只是将玄纹往光幕上一拍,就像变戏法似的直接开了个大洞,几人顺着缺口下坠,被风吹到了平阳城外围。
虽然平阳城只是雷阳郡中的一座中型城池,但它所覆盖的面积依旧是大的惊人,南北城门之间的距离就足有三百里,所以哪怕城中心已经是满地狼藉,恶鬼横行,可城外却没受到什么损伤,酒楼客栈居然还开着几间。墨小钰在逃出大阵的第一时间就不知飞向了何处,罗天也懒得管她,将樱安置在一家客栈之后,他就一路直奔城中太守府。
樱的情绪因为罗天的离去有些失落,但还是跟他点点头示意自己一个人可以。客栈是由一个和蔼的大娘看管,虽然大娘因为樱的发色和瞳色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罗天会照顾一下樱。老人家孤身一人,只有这间客栈是她的全部寄托,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以大娘如今的腿脚,出城逃命反而还不如留在城中更安全。
越往城里走,罗天越是能感受到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四周的建筑物大半已经被拆毁,尽是一片残檐断壁,人类的鲜血混杂着血傀的肢体流淌了一地,不少家畜还没有死绝,只是肚子被开了一个口子,内脏如果汁般从腹部倾撒而出,身体还在因为恐怖不停抽搐,幸存的百姓们仓皇失措,一边惊叫一边逃命的奔逃,沿途前进,只有罗天一人逆着人流而入,好似森罗地狱般的恐怖逐渐铺展在他的眼中。
出乎意料的,太守府竟然没有什么人存在,四周寂静的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就连青鸟与飞虫的身影都看不见半个,但罗天还是一路小心,从东往西的方向一路排查,走过的房间除了一片狼藉的混乱之外,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罗天从大堂内走进,敲了敲墙,传入耳中的是一片空旷的回音,明显是有隔间存在。
他在附近找寻了许久,摸来摸去,敲了敲去,才在一块案台上将一块砚台摁下,打通了隔间的通道。
隔间还没有客栈的一张床大,地上铺着一层毯子和一方小桌,墙上挂着一张书法,写着罗天看不懂的古语。
小桌之上放着一块玉简,散发着淡淡的白光,罗天见过这个东西,是一种高阶的传音玄器,价值不菲,一对就要十几块青玄晶的价钱。但效果也极为显著,方圆三千里之内只要不是处于什么阵法之中,玉简之间传递消息都是畅通无阻,极为方便。
一串冷硬的黑色字符出现在玉简上。这说明正有人试图联络这只玉简,却始终没得到回应。
罗天将身上有些破损的长衫脱下扔在旁边,坐在小桌之前,拿起那只玉简细细查看,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用什么密语暗号相互联络,尽是些冷硬的字符与暗语,看来看去,反正罗天是一个字也没看懂。
而且这只玉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来的,贸然回复,说不定会惹上祸事。
就在罗天拿着那只玉简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罗天心底“咯噔”一声,心想自己明明已经排查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谁会敲这里的门?
犹豫了片刻,罗天还是侧过身将门开了一道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先看看是谁吧。
“罗……罗天,是你么?”女孩问。
罗天吃了一惊,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对方:“秋琼?”
隔间的光线很是昏暗,让他第一时间都没认出秋琼的相貌。
“是我是我!你怎么会在这?!”秋琼有些惊喜。
罗天心说我怎么会在这儿……我都差点没死在外头我怎么会在这……
秋琼上前两步,跟罗天的重逢让她意外又开心。
回想起那个夜晚,和几天前的玄皇台,那突然地异变简直把秋琼给吓傻了,她想,自己去求助罗天的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错误的,因为这根本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送。邪傀宗的手段她也有所耳闻,表面上看起来沉默无言看起来就跟个闷葫芦一般,但得罪他们的人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谁也不知道就在雷阳郡那些繁华的城池里,到底埋着多少腐烂的尸骨。她真的在那么一瞬间,以为罗天会被那只巨大无比的邪傀一脚踩成肉饼,但后来事实证明她还是小看了罗天,这个男人不仅没有死,反而一人就将那只邪傀整个打穿。
秋琼从小就害怕那些鬼怪邪物,小时候二叔讲那些道听途说的鬼故事时,秋琼总是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可那晚她居然觉得那长得极为恐怖的邪傀竟然不怎么恐怖了,特别安心,有着这个好似天塌下来都不会慌张的男人往前一站,世间一切鬼祟都不敢走到她的面前。
秋琼在罗天旁边坐下,眼神有种捉摸不透的悲伤,后者警觉的闪过身,虽然只有一瞬,但秋琼还是看懂了罗天的惊慌。
罗天心想,为何秋琼会一个人出现在太守府,明明血傀都已经被杀光了,秋弘霖和秋豪呢?莫非……
两人都按着膝盖垂着头,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罗天只感觉从没那么尴尬过,而秋琼应该比他更尴尬,长长的额发下垂,挡住了她的脸。总得说点话来缓和现在的局面,可罗天搜肠刮肚之后,偏偏无话可说。
如果罗天是个温暖的邻家大哥,就该一拍大腿搂住她的肩膀嘘寒问暖说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这么些日子没见我可担心你了。然后凑上去轻抚少女的头发说别怕有哥哥在一切危险都不值一提……如果他是个风流公子哥那就更简单了,直接解开妹子的衣服嘿嘿的笑,说妹妹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来让哥哥好好检查一下,接着省略六千七百多个字……
罗天心里乱糟糟的,虽然非常想说秋大哥的死你别太伤心,人总有死的那一天,早死晚死都是死,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太欠揍了,根本没有半点安慰的效果。
“罗天,你也是来杀那些怪物的吗?”秋琼小声问。
“杀怪物?”罗天一愣。
秋琼将鬓间的发丝绾至耳后,微微转头说道:“是啊,我爹还有二叔他们,都去协助无恩门的师兄们去阻击怪物了。”
罗天顿时像吃了屎一样难受,人都没事你怎么一进来就是一幅黯然神伤的悲情模样,还让我以为秋大哥驾鹤西去了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块玉简是那些无恩门弟子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刚才听到这里有动静,以为是那些人回来了呢。”秋琼看了罗天一眼,然后迅速回过头去,低声说道。
“无恩门么……”罗天拿起那枚玉简,来回细细看着。
至此,罗天已经琢磨了这些暗语有一段时间了,他试图以象形文字或一些通用暗语去破译这些暗号,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罗天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苦苦思索。
为了将这些符号解析,他还从玄戒中拿出纸笔进行破译。
“罗天,你是无意中来这儿的吧?”秋琼将手中的针线放在小桌上,有意无意地问。
罗天这才惊觉在他专心破译的这段时间里秋琼一直在替他缝补衣服,那些在世俗中连一两银子都用不上的长衫她竟然缝补了那么久,好像下定决心要把它变成金丝玉帛一般。
大概这就是秋琼的独有魅力吧,你跟她不熟的时候,她就像一团火焰似的灼烧着周围众人,而当你与她的关系还算不错,她就像一幅美人画像似的,虽然同处一室但你不惊动她她也不会惊动你,两人只是偶尔对视一眼。
“我没怎么缝过衣服,这样会不会有点紧?”秋琼抖了抖那件长衫,细心地为罗天穿好,再替他整理领子和皱褶。
“没事,不松不紧。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嗯!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秋琼使劲点头。
“在城东最外有家客栈,掌柜的是个大娘,姓张,在二楼左拐的房间有个女孩在那儿,你可以替我陪下她吗?”
“啊……女孩……她是你……”
“咳,我亲戚家的妹妹,很害羞,有些胆小,你陪她说说话就行,别的不用管太多。”罗天脸不红心不跳,他还是有些怕樱那面出什么问题,不是怕她出什么事,而是怕她发起飙来,别人要出事。
“喔……原来你消失的这些天,是去找你妹妹了啊……”秋琼眼中闪过一丝放心的光芒,继续装蒜道。
罗天干咳两声,心虚的避开了这个问题:“你能帮一下我这个忙吗?”
“可以啊。嗯……很着急么?”
“倒是……不太急……”
“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儿吧,不然你一个人在这儿太无聊了。”秋琼忽然笑了,笑得像只猫,或是只小狐狸。这是罗天第一次在这个少女的脸上看出一丝丝狡猾的意味来。
“这就答应帮我了?你难道不怕我是想利用你的单纯,趁机把你卖给人贩子?”
罗天有点好奇。他一直相信人性本恶,所以除了亲近的人以外,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言语,尤其是两人萍水相逢,不过几日交情,秋琼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说的话?
秋琼迟疑了片刻:“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啊。”
罗天在破山宗做杂役的时候,受到过无尽的辱骂。晋升为核心弟子之后,又享受过种种赞美种种谀辞。可是记忆中很少被人说自己是“善良”的,在秋琼之前,好像只有一个女人称赞过他的善良……那是芸姐。
自己真的与“善良”这两个字有什么关联么?罗天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能与世无争的过一辈子,不去伤害别人,也不会被别人伤害。
“真烦啊……”罗天将笔放在桌上,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破译了半天总算将这些符号理解了一些,但组合起来却是没什么意义的语句,大概就是“收到请回答之类的。”
玉简上的光影静止了几息,随后闪烁出了一些别的符号!那是另一只玉简的主人察觉到了有人在使用玉简,而进行的询问。
“你是谁?”
罗天眉头微皱,还是选择进行回话,他的手掌在玉简上轻轻滑动,形成一个又一个字符:“你又是谁?”
“这是我无恩门内门弟子首席的特有玉简,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它就放在这里,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弟子已经出去阻杀血傀了,没有人在这。”
“我们是无恩门所属,距离平阳城还有三百里左右。孟长风等人已经叛逃,如果遇到,请你小心行事。”
“你们大概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依我看下一波血傀降临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恕不奉告。如果你只是一位路人请尽快逃命,如果你是想阻击血傀的勇士请坚持到我们的到来,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罗天眉头皱的更紧,对面的人一直在跟他打哈哈,一点儿干货都没套出来。
秋琼贴着罗天跪坐,看着罗天神情严肃的划动玉简,就如将军在沙盘上指点战术一般。秋琼也很高兴,虽然罗天现在穿着一身补丁的破烂衣服,但还是这幅运筹帷幄的样子最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