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本是一处文人祖产,其中景色大半逃不脱高洁志趣的松鹤桃柳,拢共三进院落,头一进净是些山石景物,绕过府门雕有松鹤昌明青石迎墙照壁,便是个半月形的金鱼池,上好的匡庐山奇石被堆垒在池中,被水波滋养任游鱼荡漾,岸边一垂柳低垂婆娑,一到初春时节整个一进院落垂柳蓬茸、柳絮似棉,随手撒下一把饵料便可见百余锦鲤翻腾而至叠起水浪的潋滟景色。
顺游廊便能到二进院子,平日里谢家老爷谢无量不爱走动也无宾客拜访,东西厢房几乎都是些家仆住所,到了三进,便是谢家老爷所居住的幽深庭园了。
按普通人家来说老爷夫人所住主房当是最为奢华的,但谢府迥异于常,主房内陈设极为简单,没有什么奇珍瑰宝也没有什么大家画作若是光看这房间便觉得与这院子极不相符,一笼木床、一张方桌两盏椅凳、一只青瓷盖碗、一盏破败油灯伴随了谢无量十年,房间东北角落有一木质供桌,桌上三只托盏,正中是个以朱砂书写的木质灵位,灵位上‘谢长更’三个大字刷刷点点挥洒肆意,左右两侧分别是一把断刀、一袭带血青衣放于托盏上,平日里更是清静的紧,除了管家谢忠一应家仆均不可进入院子。
谢无量带着多年未见的老和尚进了主房,随手拿起方桌上的青瓷碗盖浅浅啜了一口只有匡庐山才有的庐顶云雾,说道:“我这常年就一盏茶杯,你先渴着吧。”
邋遢僧人济戎晃了晃管家刚送来的酒葫芦,不屑道:“和尚我走了两千里路来是为了喝酒,谁稀罕那苦涩玩意。”说完打量了一下屋内摆设,咧嘴又道:“你这员外当的跟我和尚差不多啊。”
谢无量淡然道:“那些俗物,看多了反而心烦。”
济戎视线落在角落处的灵位上,点头道:“到老到老说了句明白话,以前最爱追名逐利的谢无量终于释然了,有十年了吧?”
“十年整。”
济戎看着牌位上的名字,极少有的清淡语气道:“你就在这静室里陪了这孩子十年。”
谢无量淡然一笑:“嗯,以前没时间陪他,现在多陪陪他吧。”
灵位右侧是把古朴断刀,漆黑刀柄上刻着一亮金虎头,虎头双睛处镶嵌了两颗深红色玉髓石散着阵阵幽深意味,刀身宽三寸,脊厚半寸,通体亮银色,唯有锋刃上有淡淡金色,原本四尺长霍亮刀锋被巨力震碎成两截,如今供桌上只剩一半,虽是半把二尺断刀但仍可感受到刀锋上凛冽寒意。
济戎看着断刀神思飞远,想着当年名动天下的阳平刀如今破败模样不禁一愣道:“怎么没把刀都拿回来?”
谢无量看着那半把阳平刀,叹气道:“有一半就够了,留个念想。”
“葬哪了?”
谢无量终年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光彩道:“匡庐山上,这孩子生前就喜欢匡庐山的风景,我在三叠泉旁给他找了个抬头有树睁眼看水的地方,景色着实不错。”
济戎听闻后哑然一笑,脑海中那倔强的青衣少年持刀远行的影子频频闪过,叹息道:“可惜了。”
谢无量释然道:“有什么可惜的,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还埋在那座塔后不得团圆。”
济戎摇头笑道:“你倒是真想开了。”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里说不上是苦涩还是释然。
醉癫僧济戎仰头饮下一口阔别十年的白水糯,恍然神思:“十多年了,你这老东西除了那一手刀法当世无双,这酿酒的手法也是无人能比啊,不过和尚我口味可涨了,与我徒儿一同厮混的项小子,他家老小子酿的竹儿醇不比你的白水糯差,你怕是喝不到咯。”
谢无量哑然道:“你这和尚何时涨了个吃锅望盆的毛病?”
济戎眉锋一挑,嘿然道:“嘿,老东西狭隘,还不准人点评几句了?”
白水糯酒如其名,入口柔顺下腹温热,但回味极其汹涌磅礴,乃是谢无量独门之法,与项家老爷酿的竹儿醇截然不同,一个先柔后浓,一个先浓后柔,都是世上少有的佳酿。
谢无量不愿与老和尚胡搅蛮缠,恍然道:“醉癫僧和白衣文圣教导出的弟子该是何等出色。”
老和尚济戎听罢一吹胡子满脸愤懑,骂道:“出色个屁,一个混小子提起他我气就不打一出来,对了,你那个狗屁义子呢?”
谢无量微微摇头道:“没消息,当年接到更儿死讯没时间顾及那些了,这几年也陆陆续续送去几封信一直没有个回音。”
老和尚济戎怄气道:“都他娘的是些混账。”
对于济戎的孩童脾气,谢无量极为无奈,问道:“你走了两千里就为了这口酒?”
济戎瞪眼道:“怎么?不像?”
谢无量骂道:“像个屁。”
“嘿,老东西。”
“有屁快放。”
老和尚济戎终于不再嬉闹,正色道:“轻城,被人夺了。”
谢无量一愣,旋即轻笑着摇头,话语中满是苍凉道:“这真是想听的消息一个也听不到,不想听的事挡也挡不住,这次又是谁受不住魔剑蛊惑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鼎一和尚手中夺剑?”
谢无量平静眼眸怔怔出神,二十年前,一对出身西蜀的孪生兄弟名动天下,长兄谢无量一手刀法天下无双,胞弟谢无恙苦悟剑意三十年大器晚成,一时间天下无人可逆二人锋芒,只因为一把三尺长剑,顿悟剑意的谢无恙坠入魔道,以屠戮生灵残杀人命为乐,天下武人对其深恶痛绝咬牙切齿,三十年剑意丧命于天雷之下,此后长兄谢无量便隐居深山参悟刀中深意再也不在世上走动。
五年后,天骄刀客谢长更以一把阳平刀闻名天下,二十二岁便深谙武道精髓,一悟便归元,谢长更入归元境三年不眠不休只为追逐武道极致,一把单刀东问道西斩佛气顶泰山足踏北海,视天下群雄如草芥,看千万武人为蝼蚁,一刀斩去无忧坊悬金榜,醉酒夺游凤楼主脸庞脂粉,可谁知,那一代天骄年仅二十七岁便夭折。
得知独子殒命,原本执天下武道牛耳的谢无量心中郁结,几尽走火入魔丧命深山,虽留下一条性命但境界大退,原本已经触摸到那层虚无缥缈的门槛全然崩塌消失不见,寻回独子遗物遗骸后,便隐居于此,终日与独子遗物为伴,少与人说话。
可怜,可叹。
任凭你移山填海,任凭你屠神斩佛。
任凭你力压万夫,任凭你举世锋芒。
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谢家兄弟,落了个绝后的下场。
良久,当了十年老员外的谢无量思衬了良久,脑海中胞弟谢无恙因为三尺轻城一夜白头的样子,独子谢长更身着青衫持刀下山的倔强背影交错重叠。
谢无量比济戎大十岁,当年济戎二十岁远不像这般脏腻还是个清秀沙弥与当年还未得道的中年刀客谢无量相识,二人先斗武,后斗酒,最后斗嘴,济戎输了一拳,赢了一壶,骂街算个平手,如今一位醉癫僧,一位谢家刀圣都成了年过半百的老人,自己从个面目清秀的俊逸和尚变成了现在这般脏腻的疯癫僧人,那谢家刀圣也经历人生起落年逾花甲,看着三十年老友从叱咤风云武道魁首到现在成了个覆宗绝嗣苍凉老人,心中说不出苍凉意味。
老和尚济戎索性不再去想,摇头说道:“是个年轻后生,悟性倒是长更跟有几分相似。”老和尚想起二十年前塞北荒村的那场滔天雷光,又心有余悸的说道“说来也怪,那废铜烂铁邪性得很,二十年前我亲眼看见那武当牛鼻子老道引来九天玄雷,那滔天雷光之后竟然毫发无损,还越发强横,真他娘的邪门。”
谢无量从深思中回过神来,轻笑道:“那轻城剑是一百年前灵山蒲兵圣用天外陨铁锻铸,又取百种灵兽精血祭灵,才有那般凶猛灵性,本就不是这世间俗物,哪有那么好毁?老夫记起来了,那蒲兵圣只有一子,没学到兵圣那出神入化的锻器法门反而继承了一身枪意,那蒲家公子蒲久心取灵山寒铁锻造的听寒枪不也被你个老秃驴藏起来了。”
醉癫僧济戎一瞪眼老脸不红不白啐道:“呸,什么藏不藏的,和尚那是光明正大的收起来。”
“无所谓了,那听寒枪被那人斩断后便没有之前的灵气了。”
“那是你们这群凡夫俗子眼拙,在和尚这仍然是天下少有的神兵。”
谢无量没理会和尚,自顾自说道:“不过这天下三百年没出过羽圣境了,那武当老道人傅寸天算是最接近羽圣境,如今他死后,这武当怕是敌不过正天观了。”
济戎摇头道:“也说不定,那王四九不还活着呢么?”
谢无量想着那个同样喜好酿酒的古稀老道略微颔首,没有说话。
“行,这趟没白来,酒也喝了,你这老东西也还活着,该走了。”醉癫僧济戎摇晃着手中酒葫芦,咧嘴说道。
谢无量抚须大笑问道:“世人都说你是个疯子,你到底疯不疯?”
醉癫僧济戎站起身,负手而行头也不回,爽朗道:“走了走了,跟你这老东西说不明白个所以然。”
醉癫僧济戎出了正房,摇晃着身形往外走,眼看要出了三进院子的拱门,传来一阵懒散声音:
“世人皆笑我疯癫,何愁有酒不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