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来人,面朝晦暗,就坐在那一片阴影里,静得很。慕初然并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没来由得觉得有些像一尊打坐的佛像。
在船舱里走路,由于下方是空的,故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异常清晰的声响。慕初然笃定季长歌明明听见了,却不愿回头拜见自己。想到这里,他有些不悦,难道乱臣贼子的事实真的被自己戳破了,就连一丝一毫的伪装也不愿再有了吗?
“明明昨日还曾见过,季爱卿这是不认识朕了吗?”慕初然语气里有些不太开心,出言很是犀利。
季长歌闻言身影略微动了一动,还是不回答。
“季长歌,你确有谋逆之行也好,抑或没有谋逆之行也罢,朕此刻押你都是没错的。你把绾儿公主的生辰办成这样,让萧大人两度受伤以至于如今仍在险地徘徊。你就不知罪吗?”
慕初然最是不能看季长歌这副态度淡淡不容亵渎的模样。他就是要让他知道生与死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就是要让他怕,怕得犹如蝼蚁跪伏在自己面前,求着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陛下做什么,自然都有陛下的道理。”这声音哑哑的没有一丝情绪,全然没有了广陵山水的一丝丝清越,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用过膳了这样简单又没意义的家常。
“你难道不怕朕要你死吗?”慕初然半眯起眸子,声音如同闪着寒光的利刃。
他依稀见着那个身影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但是也只那一下,没有更多了。
“自古以来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想要臣的三尺微命,臣无话可说。”季长歌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慕初然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复又开口。
“陛下上次在船上望着阆江的时候,就已经有过杀臣之心,臣自觉从那日起就死了,也再没什么期待。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也不算太意外,若一定要臣说还有什么可惜的……”
随着他的转身,慕初然仿佛嗅到了一丝一毫的血腥味,在那片玄黑的衣襟上只是微微深了一片,不甚明显。若不是慕初然习武之人,目力极好,怕是也发现不了。
竟然有人对于三品参将季长歌用私刑?慕初然心下愕然。
“臣只可惜,不是出云剑了结了自己。”季长歌哑哑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情绪起伏,那话语当中的无限可惜,令人难以释怀。
慕初然并不知道季长歌为何如此看得开,连受了私刑这种话也懒于告诉自己。难道他认为,这是朕交代的?
谁人这么大胆,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号施令?慕初然有些权力被亵渎的生气。
“朕有让你们拷问季大人吗?”慕初然话锋一转,厉声问向守卫。
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压力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伏在地,“回避陛下,卑职未曾拷打过季大人,这伤是季大人自押入以来便带有的。”守卫话语当中满是颤抖,身体抖得宛若一个筛子。
慕初然见他这副不成大器的模样就知道在撒谎,故意挑了几分语气很是疑惑地问
“哦?是自押入以来就带有的?”
跪在君王面前的守卫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
慕初然大袖一拂,一脚踹中那守卫的胸口,将其踹翻在地,口吐鲜血。
“他押入前见的是朕,朕只记得那时候爱卿衣衫整齐,并无半分不妥之处,怎生到了你这里就成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了?”
侍卫还想狡辩,慕初然拔出身后侍卫长的佩剑,就搁在他脖子上。
“你咬死了这伤是自入押前便有的。那按照你的意思是……这是朕做的?”
守卫彻底乱了心神,却也不敢吐露指使人半分。只是颤巍巍地咬牙承认,“是卑职以前曾在季大人手下任职时,被季大人惩罚过,故而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慕初然知道这话并不可信,但眼下怕是也问不出更多了,便命人把此人收押,另挑个得力妥当的人过来。
他看了一眼此刻有些潦倒的季长歌,象征职位的冠玉被取下,如墨般的青丝随意披散着,经过一夜的折腾有些凌乱,身上的血迹不算多却也并不算少。
罪名还未落实,便已经有人借着自己的发落狐假虎威,落井下石,一心想要置季长歌于死地。看来这摊南游的浑水,比自己原本设想的还要深上几分啊。
慕初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眼下的局势了,这局中处处云遮雾绕,烟霭朦胧,看不真切的云雾里有着控制一切的关键人物。而自己,萧何以及季长歌,怕是都是这局中的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将来局势转变的不可知时刻提供着变量。
当棋子被人控制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慕初然没来由的想到了自己被太子少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自己虽然贵为君主,却无时无刻不在依照着太傅的意思办事——给他加官进爵,封赏族人。救济款拨不拨不看百姓需不需要,而是看太傅是否觊觎。记得自己曾经按着自己的意思发了一道圣旨,竟在无人的御书房中,结结实实挨了太傅一个巴掌,只因为那意思与他的是悖逆的。仇恨的种子自此在他的心中迅速发芽长大,那每一道签发的圣旨都是仇恨的源泉,直到诛杀摄政王府的那一道……
慕初然想到这里如梦初醒,不愿再往下想了。
他吩咐人给季长歌打理一下,换个普通卧房关押着,再请个御医来治治伤。真相还没有查明,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爱卿。
这日清晨,萧何正躺在床上读书。由于左肩并不能动,她便用右手押着书册。慕初然着人给她换的新被很是软和舒适,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大堆棉花里。
她此刻捏着夹在书里的那封御医手书仔细端详,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御医有何用意。看他的模样也约莫有三十岁左右了,与自己也并不认识。把这封手书留给自己怕是一种威胁,可是他想要什么呢?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
萧何细究也并无结果,复又把手书夹进册中,开始审视眼下的局势。
大概还有两日这艘龙舟便会离开这片美人尖,启程回到皇都了。这样好的荷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还有那个殿上芝兰玉树惊鸿一面,殿下给自己下帖子邀请月下共赴久长时的人,微醺的时候把久州细致描绘给自己听的人,分明来时还明珠朗月,才几日的功夫,已然明珠蒙尘,月残光暗。
季兄啊季兄,我原以为慕初然不受到伤害,你的罪责便可轻上许多,充其量不过是个管理失察。却未料到此番怕是有人做了一个局,害的不是你便是我。自己虽然未被有心人找到把柄治罪,却已然在鬼门关走过了两回,现下是半个残废之人,不能助你洗刷罪名。只希望能够早日将那位刺客捉拿归案,问出实情。不然,便要等着这位皇帝陛下的疑心打消,良心发现了。
这龙舟上宫女随从侍卫都长着势利看人的眼睛,季兄如今虎落平阳,必定被犬欺。那样一个如青竹宁折不弯的人,可千万别有什么想不开的才好。
萧何越想,对于季长歌的担心就越来越重,然而越是担心,又越要去想应对的办法。如此来来往往,陷入了无限循环之中。
忽然耳边传来了悠扬的笛声,把萧何从思绪当中拉了回来。吹笛人采用昆曲音调,具有江南风味,一幅晨雾依稀、楼台亭阁、小桥流水诱人画面正仿佛在眼前徐徐拉开帷幕。
但细细推敲之下,萧何发觉这首曲子与江南的调子虽然相似却又不同。与大殷国悠长婉转的江南歌调相比,似乎更为短小精湛些,大概是从凤行之地传来的吧。
萧何曾听闻大殷国再往西去,是一片旷野的土地,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国家称大月国。大月国虽然土地风貌很是粗犷,但却有一颗犹如凤凰眼睛一般的明珠宝地——凤行。这凤行之地虽地处土地荒漠草原众多的大月国,却犹如从大殷的江南堪堪平移而来,如同明珠一般嵌在了这一片粗犷的土地上,为这片热土之地点了明睛,令所有人都暗暗称奇。大月国人只道是上天垂怜,飞来凤行,为自己的国土添上异域的风采,故对于凤行奉为神迹。
萧何恍惚记起这个吹笛人是位姓沈的鸿胪寺卿。素来听闻鸿胪寺卿主要负责各国蕃交,对于各国风俗礼节很是了解,因职务多次出使他国。
自古以来的外交之事,向来险象环生。蔺相如讨要和氏璧尚且险遭汤镬之灾,苏秦出使更是被扣留在他乡十七年。故而担任如此重责的人,大多心智见闻都远胜常人,胆量更是有异。不知道这位姓沈的鸿胪寺卿,又是怎样的一个趣人呢?
萧何正兀自猜疑着这位沈寺卿,笛声突然消失了。断的急速而且毫无征兆,应该是被人硬生生打断的。
萧何来了兴致,侧耳凝神仔细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