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下相疑
作者:梦回东夏      更新:2020-05-04 02:33      字数:3233

段衡是个一向可清楚可糊涂地人。该清醒时就清醒,且装昏处且装昏,几乎是他奉行的人生谶言了。先前有大臣说他如今这番所为愧对安王,他也只在心里冷笑,不欲争辩。可他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想解释清楚这糊里糊涂的一切。

段衡略微撇了撇嘴,看起来对来人的话很是不满意。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辩解,又感受到颈侧的冰凉剑锋,仿佛随时都会割断自己的喉咙,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但面对着时刻提防着他一举一动的李南柯,段衡还是不死心地开口:“喂,小妹妹,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啊。”

李南柯并不睬他说了什么,她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犹自紧抱着怀中之物。段衡明明闻见金橘的香气不断从她怀中钻出来,此刻也明白了大半。

这位梅子汤小姑娘怀中的,的确是金橘没错,但并不全是金橘。

想着她之前的举动作为,段衡心下了然了大半。这位姑娘虽然是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举止风度却自成大气,有着贵族甩不脱的教养痕迹在。如若——如若不是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怕也就是纵横天涯的贼了。但瞧她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又受不得半分欺负,万万不可能是贼人,那就是千金之躯的小姐咯。

段衡每每在思考的时候,目光就会毫不集中的飘向一侧,再加上那副有些清逸的模样,很是玩世不恭,却又沾染了一点点世子的清贵——大抵是他自己这个时候在思考,从未曾发觉。

李南柯往日见多了贵人,真清贵假作为只消几眼就立判。如今见他是有几分贵人模样的,手上持剑力道不自觉地犹豫了几分。毕竟这是在大殷的皇都里,万一自己真的在这里出手伤了位贵人,不管其身后荣华与否,富贵与否,必然会为自己招致太多不必要的灾祸。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将来的路就更难走了。

她边想边咬嘴唇,如红豆一样清丽出彩的唇被她咬得有些发白,小女儿家踌躇的模样不自觉流露了出来。

段衡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良久,李南柯似乎是想暖和一下气氛,尝试着问道:

“那个,你刚才说,我说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是什么意思?”

段衡正在这等着呢,他听完这句话,很是温柔地一笑,又抖开了指间的折扇。

“说对了一半,自然就是说对了一半啊。”

他这一笑,连眉眼都弯弯,看得李南柯在这暗暗的夜里有些炫目,脑子里像炸开了故土过年时常放的一朵烟花。

“姑娘说我是‘登徒浪子,好色之徒’,可我段衡想来想去,实在只能欣然接受了‘浪子’,却万万当不起这‘好色’啊。”

李南柯显然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往日里总听得众人们都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说,但并不太清楚这有什么区别。突然听到他说这一句话,竟然半天也不知道回复他些什么。

段衡见她并不说话,心下也明白了八九分。得,今天自己也当回说文解字的私塾老先生。

他跟这位姑娘在此地站了许久累得紧,正想找个石阶什么的坐下来,把这二者的区别慢慢讲给这位梅子汤小姑娘听,又突然意识到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剑锋。

无奈之下,只能把手中抖开的漆雕折扇收回腰间。

见此人动作如此随意,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中的剑。李南柯倒是怕自己真的失手伤了他,剑锋略偏移了稍许。

段衡都看在眼里,估摸着这小姑娘也是个眼睛雪亮的聪明人。

呵——自己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姑娘方才说我‘登徒浪子,好色之徒’。这好色无非是喜好美色,贪图美人,垂涎无比并且想方设法地得到。但食色是人的本性,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无有苛责的事情。我段某虽然欣赏美人,但还未至贪得无厌,沦落到这个地步。”

李南柯此时略微低眉,仔细听着并未反驳。

段衡话至此处一顿,看她这副模样觉得应该是听进去了。眼前人毫不做作,自然而然流露出这般耐心听人说话的好教养,正是大家闺秀的气质,这位小姑娘定然是位世家千金无疑了。

此刻中天月明,柔和的清辉洒在两人面庞上。眼前姑娘先前隐没在深夜里看不真切的侧脸如同揭秘一般一点点清楚起来。

虽然光线不佳,也看得出来正是面若银盘,眼若琉璃的模样,眉间鬓角带着一点点少女的青涩,被月光柔和成了一抹抹的怜惜。

段衡心里惊叹于这副刚刚长开又未长开的模样,正是绝色佳人的好苗子。真是不知道是哪位世家的千金,生得如此美貌。

段衡见她听得认真,也就接着说了下去。

“看着姑娘这副聪慧的模样定然也是位聪明人,自然看得透这世上虽然热闹无比,但却终究有一套枷锁在。凡是活在这世上的人呢,都要受那么一套规矩绑着,无人例外,有区别的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段衡说这段话的时候面上极为正经。李南柯惊讶于他口中说出的不是些虚头八脑的歪理,而是经得起种种推敲的不争事实,原来此人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堪。其实莫说李南柯惊讶,就是段衡自己,怕也是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畅快地吐露看法了。

他少时读书颇为努力,加上为人又天资聪颖,凡是教过他的先生无不称赞此子将来必成大器。那时候仁义礼智,忠良恭俭,十年后俨然又会是一位小将军,毕竟是生于将门世家……

说来说去,如若段父不曾为了这片家国洒了头颅抛了热血,来为段衡、母亲和妹妹换来了这安王府的锦衣玉食,单凭他自己来悟,多少时日也未必能看破这一层,怕是一辈子也只活个忠君爱国,再做一位段将军罢了。

可是段衡身上的尊贵身份以及经历过的这些戏剧般的变故,面前的李南柯又哪里知道半分?在她那双如同琉璃一般清澈的眼睛里,只能微微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活得肆意潇洒,其实好像很累呢。

段衡并不十分在乎自己的内心变化,心思澄澈、情感细腻是自己的慧根,让自己早早看破这锦绣繁华,早早抽身庙堂之上,再不为俗世思想捆绑用自己的一生为这慕家的江山付出半分。

但这同时也是自己的劫数,这份心思细过女子,细过发丝,细过眉间里的藏墨暗钩,也注定他此生连微尘都可以觉察到。

这种性格特质让他此生都活在一张风流俊逸的面具之下,虽然旁人看来潇洒,却始终都是假的。

段衡不知道在笑谁还是笑自己,突然扯了扯嘴角。

“而浪子呢,指的正是不受这红尘里道德规范约束、放荡不羁的人。因为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故而看向宥于枷锁不得出的他人都是些作茧自缚的蠢东西。这与好色之徒一比,是不是大不相同了呢?”

李南柯听完这一番话,眼睛眨巴眨巴,像极了天上流光皎洁的星星。

不知道这位先前有些跋扈的小姑娘被段衡言语当中的清明惊讶,还是赞同于他对于自由的独特见解和无比向往,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剑。

段衡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随处找了个两步远的石阶就不顾什么形象大剌剌地坐了下来。李南柯对他犹有些许戒备,并不上前。

“那你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小姑娘的语气更加疑惑了,难道他知道自己是逃出来的了?

段衡闻言突然想起来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还没解决,想想也真是颇为好笑。他低头理理着衣角的褶皱,然后抬头逆着月光望向这个小姑娘。

李南柯眼里的段衡此刻温润如玉,月华流照,一双眼睛里全是笑意,好像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我跟着你还能为了什么?我想买你怀里的金橘啊!”

段衡笑得眉眼弯弯,话说得语气又温柔,面对这个比自家妹妹还小些的姑娘,他总是凶不起来。

李南柯一愣,很快一张银盘一样的脸上飞速漫起绯红,半天都没有动作。

就在段衡以为自己要陪她在这里愣一夜的时候,李南柯从怀中的包袱里拿出了一袋金橘,还有些别的东西被她塞回了包袱,听起来叮叮咚咚的,像是金玉之器。

李南柯把金橘放在了段衡面前,并不多言,转身就走。这金橘本来只是自己出逃时候方便掩饰行李顺手拿走的一包,没想到因为这个让人跟了一晚上,李南柯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刚走出没几步,段衡又在她身后唤她。莫不是,又有什么故事?李南柯很是狐疑地回过头。段衡就站在月光里等她,手里拿着一枚玉珏,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话。

“我知道金橘不便宜,可我今天身上似乎没带银子。但是我这么大的男儿无论如何也不能欺负你个小姑娘,拿了你的橘子还不给银子。

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这个玉珏还算拿得出手,还请姑娘你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