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国使臣队伍临行之前,段衡也来相送,虽然他已被罚不再负责接送使臣的相关事宜,但他毕竟与李南柯相识一场,即使是以朋友身份,也该来送一送。
“南柯有幸得识几位,是南柯之福。”李南柯说着,不禁多看了萧何一眼。此刻她常装打扮,便是小女儿娇俏模样,与先前在大殿上的华服又有不同风姿。
沈苏杭拱手道:“公主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让沈某心悦诚服。”
李南柯本来以为会与萧何再多说上几句,却不想看他也并无意与自己单独私聊,只好悻悻上车,随皇兄离开了。目送车队远去之后,段衡叹道:“这公主走得莫不可惜了些?是不是啊,萧兄。”
萧何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想追她回来做世子妃,我举双手赞成。”
“本世子可是真心为萧兄你考虑呀,难道你是心疼红珠姑娘,所以才拒绝了那位?”段衡秉着八卦到底的精神,追问着。
萧何更是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回城中去了。沈苏杭在后面,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他们俩一前一后地也回城了。
萧何一大早就出城去了,她是奔着之前的难民食寮而去。
自从季长歌之前搭建的食寮被拆了之后,又有好心人在城南观音阁前搭建了一个新的食寮来供应一些热汤热粥给附近的乞丐跟流民。
她曾派人来送过一次粮食,这次便是亲自来看看。等她到时,却看到沈苏杭也在这里。
沈苏杭也瞧见了她,主动向她打招呼。
萧何微微有些意外,“沈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沈苏杭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此处是在下搭建的,所以偶尔来看一眼。”
这更叫萧何有些吃惊了,先前季长歌入狱之后,她全副心思都在营救季长歌上,自然就漏了城外这边。等她意识到时,季长歌所建食寮已被拆毁,流民也尽数被赶走。
没想到沈苏杭竟比她思虑周全,也算继续季长歌未完成的心愿。
一时间,萧何略觉尴尬,她之前对待沈苏杭故意冷淡的态度,在他如此大义面前,甚是小家子气。
她正打算跟沈苏杭道歉,却听沈苏杭提起季长歌来,“想必季兄此时仍是最牵挂江堤修缮事宜,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萧何追问道。
“我托旧友在阆江一带打探消息,多处冲毁的江堤仍未见修缮,工部的人不吃教训,着实可恶。”沈苏杭愤愤地说道,“若陛下能听进言,派人去亲查,事情方能有转机。”
“是啊,真相往往总是叫人痛。”萧何沉吟道。
段衡被召入宫中侍疾。
他倒没想到慕初然会因为一句箴言而病倒,跪在龙床前,却看到慕初然气色如常,不似病容,心中有几分疑惑,却听慕初然开口。
“段衡,若你做监国,可有何问题?”
段衡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陛下龙体可是有何恙?”
“朕的身体无恙。你先回话。”慕初然干脆起身,坐在了床边。
“臣,难担此重任。”段衡低下头,肃然说道。
“那你放眼朝中,如今朕还能信谁?”慕初然面色惕惕地问道。
段衡心里犯嘀咕,你既无恙为何还要人做监国一职?莫非是要出宫?他忍不住抬头瞟了慕初然一眼。
慕初然凝重神色说道:“段衡接朕口谕。”
段衡只得听着,慕初然已然决定亲自南下,视察阆江江堤,而命段衡为监国,对外宣称自己病倒这一时期,就全权交给他来负责朝政。
念完口谕之后,慕初然补充道:“放心,太后会帮你的。”
这事虽然跟太后也串通好了,但欺骗朝臣,还要让他这个半吊子世子来当监国,颇有赶鸭上架的嫌疑。
他本来想只做一个逍遥闲散之辈,但渐渐局势波动,以李照庭为首的一帮老臣在朝堂下几乎是只手遮天,慕初然想要拨乱反正,只能靠他信得过的自己人。
还有什么人能比自己表兄弟信得过的呢?
说服了段衡之后,太后那边倒也还好办。慕初然接下来的一个目标,在宫外。
萧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的人前去敲门,通报之后,萧何出来见人,来人看着脸生,递给萧何一截封在细竹筒里的密信,并轻声嘱咐,要他一人查看,消息不可外漏。
看完密信,萧何才知道,这是一道慕初然给她的密旨,而他居然决定亲自微服私访阆江江堤一案。
她轻轻笑了,他果然是有疑心,果然还是信了季兄。
然后她看完后半截,脸上的笑又僵住了。
为何会选我作陪?她在心中怒号一声。
但下一瞬,便觉得这又是上天赐予的机会,一路上发生点什么意外的话,皇帝短命那就不能怪她了。
萧何盘算了一下,若是南下,红珠肯定是要带着一起去的,然后韩秋亦可同去。她的行装简单点,路上再有他们二人照应,应该是不成问题。
第二日,圣旨一出,皆哗然。
先是封了段衡做监国,叫众臣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不是才降罪并罚了这位风流世子,怎么忽然又命他监国?难道真是病重?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人人自危。
此时,太后出面,澄清了皇上只是去了南苑温泉休养身体,故这段时间才交由安王世子监国。
随后又有圣旨派萧何去视察岳山祭天台。比起段衡做了监国,这件事倒没什么人关注了。
这两件事却是慕初然步步算尽。他带萧何一同南下的事,是连太后都瞒着,自然要将烟雾布好,吸引了众人注意,才不会有人起疑。
至于段衡,确是经他思量再三,才给予一次机会,亦或是称之为历练。看他前些年究竟是韬光养晦,亦或是暗藏异心。只有人在手握权力之时,才会将某些隐藏的东西无意识地表露出来。
萧何应慕初然的安排,出了皇都之后,先往东南方向去,让人以为她确是前往岳山方向。
而到了十板坡时,才与慕初然合会,皆在他的安排之下。
慕初然打量了一下萧何身后女扮男装的红珠,以及旁边个头虽小但人很机灵警惕的韩秋,“你居然带两个书童?”
萧何回道:“回公子,这位是在下的婢女,在府上被她服侍惯了,故才带着她一同上路,为掩人耳目扮了男装。”
听她这么一说,慕初然多看了红珠两眼,却是清丽出尘的模样,原来这就是他那个侍寝的婢女。
而慕初然这边,贴身太监、护卫再加御医一名,总共不过十人。他们此行扮的是商人,出了十板坡,又前行了二十里左右到了渡口,租一艘船由水路南下。
因为慕初然身边带了御医,所以萧何特别交代红珠,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显露出自己的医术。
先是马车上颠簸了大半日,接着又到了船上,一夜都随波摇晃,本来已经很累了,却反而睡不着。萧何半夜里起来到甲板上透气。
此时他们的船还在定北河的流域,要再过半日才能汇入阆江的支流。萧何坐在船头,仰望夜空,头顶星辰如珍珠一般闪着点点光亮,又映入水里,泛起粼粼波光。
星辰浩瀚,夜空无垠,水载轻舟,御风而行,恍惚间,天地似乎尽在身侧,与己擦身而过。萧何一时感念幼时曾伏在爹爹膝头,也仰面望过星空,如今物是人非,斯人已逝,空留其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她不禁闭目长叹,道是岁月悠悠,百年之后这世上还有谁人记得当年叱咤风云的摄政王萧黎。遑论英雄人物了,就算是如此这盛世大殷,愈百年光景是否还存于世上都能有定数。
自己的家仇,放入这星汉渺渺中,更弗一提。
但血债终还是要血来还的。
忽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之而来,萧何睁眼起身,看到红珠抱着披风前来,“公子,船头风大,披上件披风吧,免得受了风寒。”萧何淡然一笑,伸手接过披风,穿戴好,复道:“你的手也有些凉了,快去舱内歇息吧吧,我迟些便回去了。”
“是,公子。”红珠轻声应道,转身回了舱内。
萧何又重新坐回刚才位置,陷入沉思之中,她的思绪便如这河水一般,不肯停歇。
须臾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萧何当是红珠又拿了什么过来,回头笑道:“不用了,你先……”睡吧二字还未出口,笑容便僵在脸上。
眼前人,是一袭常服的慕初然。已是夜阑,难道他也睡不着吗?
萧何盯着他,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心中念头却不曾停过一刻。
贼杀人以刀,锋刃不过一命;吏杀人以法,讯拘不过十家;王杀人以政,荼毒遍于天下。而以刀杀人者伏诛,以法杀人者受赏,以政杀人者王天下。
慕初然的天下,又是牺牲了多少无辜性命得来的呢?午夜梦回时,他是否会为自己手上的鲜血而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