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戊辰龙年{1928年}桂月{八月}十二日,阳历什么时间,我不记得了,当时不太信奉那个,尤其是古玩行当。”
嗯?黄鲵尊的第一句话,便将历史记载的时间给否决。农历八月和公历八月,差远了。
“那年我二十岁……”
老家伙今年七十二岁,差不多。卢灿本能的判断,他的每句话是否真实。
“那天,我跟着父亲去练摊,所以记得很清楚。”
“巳时{9点——中午11点},一位长衫青衣的中年人,带着两位马牟{随从},还有三匹军马,驮着四只大箱子,来到店中。”
卢灿已经相信他所说的——只有刻骨铭心才能记得如此深刻。
“那个中年人,正是那个姓谭的……”说到这,他语意仍旧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恨意十足。黄家的祸事,可谓因他而起——没有诱惑也就没有贪婪。
“因为临近午时,琉璃厂人不多,店内也没什么人。那位姓温的,拿出一件玻璃种艳绿双凤浮雕贵妃镯,问我父亲是否收货。”
“我父亲看了两眼后,神色有些恍惚,迟疑了很久,才将这姓谭的带进议价房,然后让我帮忙,把这四只大箱子抬进房间。”
“那时,我父亲应该已经知道,那批货出自哪里。”黄鲵尊的声音有些空洞,应该对自己的父亲,有些麻木或者恨意。
“我那是年轻,父亲虽然将我赶出议价室,可我还是去后间柴房偷看。”
“四个箱子,一共有三四百件珍宝,摆在桌子上珠光宝气,映得满室霞光。我当时都看傻了!尊古斋规模不错,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还真的没见过如此之多的珍宝。”
“其中,就有这三件物品。我父亲看完后爱不释手!”
他停了停,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
卢灿也在发愣。
根据大太监李莲英口述、其侄子李成武执笔记录的《爱月轩笔记》所载,似乎并没有这三件物品啊?
嗯?《爱月轩笔记》也是一本奇书,它被后世考古界誉为慈禧墓葬研究最权威的论证依据——因为慈禧入殓安葬全程是由李莲英负责的,所以他的话,肯定是权威。
它详细记载了慈禧地宫中陪葬的众多无价之宝:
{棺中}金丝绵褥制价为八万两白银;绣佛串珠薄褥制价两万两;翡翠荷叶估值八十五万两;陀罗经被铺珠八百二十颗,估值十六万两;后身串珠袍褂估价一百二十万两;身旁金佛每尊重八两,玉佛每尊重六两,翡翠佛每尊重六两,红宝石佛每尊重三两五钱,各二十七尊,共一百单八尊,约值八十万两;翡翠西瓜两颗,约值二百二十万两,翡翠甜瓜四枚,约值六万两;玉藕约值一百万两;红珊瑚树约值五十三万两。
价值最高的是慈禧头上戴的那顶珠冠,上面一颗四两重的大珠,为外国人进贡,价值一千万两,算上冠材总价约一千一百万两。
另外,慈禧身上填有大珠约五百粒,小珠约六千粒,估值三十万两。
仅是慈禧棺椁内的珍宝,价值就有伍仟万两白银,堪称世界之最。
除此之外,还有墓宫呢?
仅三大殿所用的叶子金就达四千五百九十二两,内外的彩画共有两千四百多条金龙,六十四根柱上都缠绕着半立体铜鎏金的盘龙,内壁的五蝠捧寿、万字不到头图案等雕刻上,也全都筛扫红、黄金,说金碧辉煌绝对是货真价实。
京师老古董玩家,都会背这本书,因为它所记载的宝贝,离大家太近!时间近、距离近,近到也许不经意你就能碰到一件。
上辈子卢灿也背过。
可翻来覆去的想,这本书中,真心没有这三件物品的记载!
可是……黄老头的语气、神情,似乎又不是在说谎!
这是怎么回事?
李莲英记漏了?又或者有什么忌讳的,李莲英没敢写上去?
卢灿认为后一条更可能,因为这三件物品,应该被盗掘有些年头,难不成是八国联军进犯京师,慈禧退狩陕北时,发现李保的墓葬?并秘密安排人给掘了?并用他的随葬补贴宫廷用度?
卢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皇室盗墓,如果是真的,李莲英确实不敢写!
自作聪明的人,喜欢脑补!卢灿不经意间又犯了一个鉴定上的错误!
似乎找到答案的卢灿,看黄老头的神色,愈加亲切。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不对!
当时查抄尊古斋还有黄百川家的,可不仅仅有北平警备司令部,直接负责的是平津卫戍总司令朱绶光,那可是军方查案!
这三件物品,怎么逃过这两大暴力机关的搜捕?
似乎意识到卢灿的疑问,黄老头的故事慢慢展开。
“当时那位姓谭的,开口要三十万大洋。尊古斋的全部身家,也不过三五十万的数目,我父亲自然不会答应。”
“我父亲一口气还到八万。”
“两人争执了十多分钟,姓谭的急于出货,最终拾万大洋成交。”
“可是,尊古斋店中,最多能抽出两万大洋现金。拾万大洋,至少需要三五天时间筹备,还需要盘货给当铺抵押。”
嗯,这情况属实,别看很多古董铺子铺面大,资产雄厚,但钱都压在货上呢。尊古斋在当天能拿出两万大洋,已经算是实力雄厚了。
“那位姓谭的,答应三天后来交易,要带走我家两万大洋做前期交易定金,我父亲自然不乐意啊,于是那姓谭的留下这三件宝贝做抵押。”
老头子双手蒙面,使劲搓了搓。
卢灿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应该快到黄家最悲惨的情节了。
“父亲拿到这三件物品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这件事的风险。”
“他安排我带着这三件东西,带着我母亲、妹妹前往津门武清乡下躲避风头。”
“临行前,他简单说了说,这三件东西,都是唐代的珍品,应该是慈禧西狩时,护卫校尉掘了唐代大官的墓葬……”
这句话与卢灿刚才的想法,不谋而合,无形中又增加了两分可信度。卢灿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同意那位“琉璃鬼手”的判定。
“四天后……”
“我听到父亲被抓的消息,我母亲还想着上京看望父亲,被我阻止。武清是没发呆了,我吓得赶紧带着母亲和妹妹千里跋涉,躲到陕北凤翔我小姨妈家中,总算躲过一劫。”
“可我父亲惨死……尊古斋……还有我黄家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
老头子捂着脸孔,双肩颤抖,浑浊的眼泪从指缝间流出。看得卢灿心酸不已,可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在一旁蹉叹不已。
约莫三五分钟,老头子平息下来,勉强的笑笑,“让少爷见笑了!憋在心中许多年,从未透露过,情不自禁……”
说完,他还用黑黝黝的手背,在眼眶上抹了一下。
“老爷子,别伤心,过去的就过去吧。这三件东西,幸亏您这些年的保管,很完好,我很喜欢,您开个价。”卢灿的情绪,很自然的随着对方陷进去。
如果郑光荣在这,一定会给卢灿一个大耳刮子!这是他忽悠坂本五郎的那一招,现在,卢灿自己无可救药的陷进去了!
“卢少爷,东西我也不多要价。五十二年前,我父亲为这三件东西,付了两万大洋。您就把这本钱算给我就行!我不想从这三件东西上牟利!”
老头子说这话时,看卢灿的眼神,很诚恳。
卢灿现在已经丝毫不怀疑他的话,直接点头答应。在他低头核算的那一瞬间,老头的嘴角微微翘起,很诡异。
最通用的算法,一块大洋的价值相当于现行货币的五倍,也就是拾万外汇券。
这一算,卢灿自己也有些呆!
这三件东西,确实是绝世奇珍,可是,在内陆这地方,价值拾万外汇券的古董,他还真心没遇到过啊!最起码友谊商店中没有!
友谊商店最贵的物品,卢灿昨天购置的雍正珐琅器杯盘一套,才价值伍仟外汇券呢?
隐隐感觉哪儿不对!但具体哪儿不对,说不上!
可是,这话已经说出口了,交易算是达成,怎么办?
卢灿再度检查这三件物品,心中稍安,这三件东西,能达到虎园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级别,价格贵点就贵点,东西对!
“阿晓!”卢灿对门外喊了声,吩咐他去准备拾万外汇券,另外再准备一只皮箱,稍后将这三件宝贝送走。
双方钱货两讫,老头子也干脆,用蛇皮袋将外汇券装上。
“卢少爷,谢谢您!这会,我先将这些钱财送回去,放在这里……”他背上蛇皮袋,指指这里的环境,“不安全。”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拾万外汇券,放在门房中,确实不安全。
卢灿点点头,和老头子挥手告别。
看老头子离开,卢灿已经感觉自己被忽悠了。这些东西不错,但具体价值嘛,按照现在的市价,不会超出两万外汇券。也就是说,自己被黄老头的故事,骗走了八万!
真特么的高人在民间!
黄老头的全部故事,合情合理,声泪俱下,其表情并不假,故事也真。卢灿虽然知道被忽悠,但始终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这事得找个明白人问问!
眼目前就有合适的,师门长辈张博驹最合适,即便告诉他,这是黑货也没问题。
卢灿越想心越急,去库房和陈立春、老邢几人招呼一声,又吩咐丁一忠安排午餐。自己带着陈晓,拎着这三件宝贝,匆匆赶往后海张家大院子。
张老正斜靠在沙发上,带着老花镜看书呢。
卢灿的匆匆来访,他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听卢灿一五一十的将买卖过程说完,他哈哈大笑。没说话,示意卢灿将三件东西拿出来。
东西是真好,张博驹赞叹不已!
当卢灿再度问询时,他拿着摘下的手套,在卢灿的脑袋上轻轻扇了扇。
“收藏收藏,收的是藏品。藏品好,价钱算什么?贵点就贵点,东西好就行!”
这话确实是这位老先生的风格——一辈子玩收藏不还价!古今第一人!
可卢灿心理有疙瘩啊!
见卢灿目光中仍有不忿,老先生用手套再度扇了他肩膀一下,“你知道黄百川为什么号琉璃鬼手?”
这个,卢灿还真不清楚。摇摇头。
“这一称谓,除了夸奖他的鉴定功底了得,还影射他的发家史!”
“发家史?”
张博驹点点头,“黄家祖传北派掘墓术,黄百川就是摸金派的高手。早年他就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外号中有鬼字,另外,你不觉得鬼手,与摸金,有些近似吗?”
“另外,最大的破绽是,慈禧虽下贱,但不下作!掘墓挖坟的事情,她还是不会干的!”
靠!卢灿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
那黄老儿确实是黄百川的儿子,整个故事都是真的,但是,他在真事中嵌入了这三件东西!让自己不知不觉的相信,这三件东西的来历!
另外,他还用情绪感染自己,让自己情不自禁的在同情中,同意他的价格!
如果自己知道这三件东西,是黄家掘墓得来的,还会出拾万外汇券吗?
不可能!
啊噢……!
一声惨叫!卢灿抱头蹲了下来!
并非为出高价后悔,而是……感慨!呃,感慨!
京城“故事流”,太特么牛/逼了!
“阿灿怎么了这是?”闻声赶出来的潘苏,关切的问道。
张博驹捧腹,哈哈大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