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完孙立功教授的形意劈拳后,卢灿满头大汗,接过温碧璃递来的毛巾,擦擦脸。
形意劈拳讲究身心意三者合一,举轻若重,哪怕是面对空气,一拳劈出都需要用九分力度。什么时候练习到举重若轻,那才算劈拳大成。
无奈的摇摇头,练习劈拳已经一年多了,可是,现在依旧困守,难有寸进。孙立功也没什么好建议,反复提到,坚持、坚持,也许某一天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将湿漉漉的上衣脱下,温碧璃帮忙把他的后背又擦了擦。
“阿灿,刚才袖海楼的杨老来电话,约你喝茶。”
袖海楼杨老就是杨启林,新加坡四大收藏家之一,卢灿与他的关系不错,也经常受邀去袖海楼做客,品鉴他的藏品——杨启林每月都会举办一到两次古董品鉴茶会。
杨家茶会在新加坡很有名气。
“杨老又收到好字画了?”卢灿很自然的往藏品方面想。
“没说什么事……”温碧璃的手顿了顿,说道,“不过,我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太开心。”
呃?杨启林不太开心?请自己喝茶为什么?
想想自己有段时间没去看杨老了,是该去看看他。
杨启林的袖海楼,坐落在樟宜海边,一栋三层别墅,绿树掩映中,很有味道。
东南亚很多富豪,譬如邱家,发迹都是有一定的家族底蕴的,相比他们,杨老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当然,杨家的财富,肯定无法与邱家、郭家相提并论的。
他早年和祖母过番南来,身无长物,只有身上的衣服和一把破伞。抵达马来西亚后,祖母给人浆洗衣服,而他自己则去码头做搬运工。
由于忠厚老实,勤奋节俭,不久便被老板陈榕基(马来西亚富商)擢升为督工。一次偶然机会,他救下一位出游的女子,也就是他的原配夫人刘珍淑。刘淑珍家略有资产,加上他自己的积蓄,1946年,创办了东方有限公司,专门经营树胶生意。
因勤劳睿智和诚信为本,事业发展的不错,很快,他的辛劳有了回报,朝鲜战争爆发,树胶价格猛涨,杨启林成为当时有名的树胶大商家,积累了巨富。
都是熟人,门房直接放行,卢灿的车子直接开到别墅前的台阶上。刚好,里面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这位是杨启林的儿子杨英群,现任杨家企业的掌舵人。
“杨叔,今天没去公司?”卢灿拉开车门,笑着问好。
“这就去公司。维文来了?吃过早茶没?”听他的口气,知道自己要来拜访杨老爷子。
卢灿谢过之后,问道,“杨老电话召唤,敢不来早?对了杨叔,您知道……什么事吗?是不是杨老又寻到一幅好藏品?”
袖海楼的藏品中,精品不少,珍品很少。当然,这是以八十年代的标准来衡量,如果放在三十年后,珍品率就很高了。
这是由杨老自身学识和收藏方式所限。
新加坡另外三名收藏家,黄曼士出身闽省诗书世家黄氏,其大哥任民/国闽省教育厅厅长,黄曼士耳濡目染,从小就雅好艺术;刘作筹毕业于暨南大学经济系,求学时,从师于黄宾虹、谢公展等名家,可谓名家弟子;陈之初拥有博士学位,本人也是大书法家,擅长正隶行草。
与黄曼士、刘作筹、陈之初相比,杨启林只读过几年私塾。他介入收藏圈子,最早是刘作筹的指导,因此两人亦师亦友,关系极好。在以后的收藏过程中,更多的是花钱雇掌眼师傅(南洋画派领袖陈宗瑞曾经担任杨老多年的收藏顾问),以及参加正规拍卖竞拍得来。
当然,他玩了三十多年收藏,现在的眼力也很厉害。
这种收藏方式,是很难收到真正的珍品古董!
为什么说袖海楼精品不少呢?
呵呵,舍得花钱呗!杨老是卢灿见过的,最舍得花钱的一位收藏家。
他的藏品中,有很多是南来画家的作品,如徐悲鸿、张大千、林风眠等人流传新马的作品。更大部分是来自中国六七十年代大量以外贸方式出口的,清末民初及近现代名家书画。
这些作品,在八十年代的藏品分级中,只能算是精品或普品。
“确实收到一幅不错的藏品,你上去便知。”杨英群指指楼上,示意卢灿自己上去。
还真的有新藏品?不是说语气低沉吗?
和杨家关系熟识,卢灿也不见外,对他摆摆手,三两步就跨上台阶。
袖海楼收藏室在三楼,卢灿推开平时聚会的那间客厅门时,房间内只有杨老一人,趴在条桌上,手持放大镜,仔细观摩一幅横轴长幅书法。
“杨老,我来了。”卢灿敲敲门,提醒道。
杨启林抬头,对他招招手,“快来,快来!给我说说这幅字!”
“欸好!我来看看!”卢灿来到长条桌前,看了一眼就惊呼一声,“咦?”
这幅书法作品,非常奇特,笔锋枯峭,刚劲生涩,基本每个字都有秃笔、散笔、飞白。如果单看,每个字都有严重缺陷,可是,整幅下来,偏偏“放而不放,留而不留”的特征非常鲜明,字体显得劲健、沉着,气势磅礴,且兼具法度,为大家手笔!
卢灿越看越心惊!
这是哪位大家的手笔?怎么全是秃笔散锋?
不对,不像是秃笔所写!即便是秃笔,在转折撇捺等地方,都有凝锋饱笔来转圜,怎会全是散笔飞白?
他忽然想到一位,心头大喜,连忙从头开始看起!
果然如此!看了几个字,卢灿便恍然大悟。
“世道升降,人有任其责者,君臣是也。予少读《宋史》,惜宋之君臣,当其盛时……南海病夫陈宪章识!”
一共六百多字的行书,卢灿弯腰一口气看完,直立身子后,犹有不舍。
珍品!绝对的珍品!
卢灿抬头,目光复杂的看着杨启林。这是赤果果的打脸啊,刚才进门时自己还想着,袖海楼精品多,珍品少,不到几分钟,自己就看到一幅绝对珍品的字幅!
这幅作品进入虎园,也能排到镇馆之宝级别!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杨启林可不知道卢灿心理所想,见他看完,笑着问道,“怎么样?这幅字还入眼吗?”
入眼?天哪!这幅字如果在不入眼,那卢灿就是典型的有眼无珠了。
笑容有些苦涩,卢灿拱拱手,“恭喜杨老,好东西啊!这幅作品,堪称珍品!能称得上袖海楼的镇楼藏品!”
“哦?评价这么高?来来,你给我说说,这幅字珍贵在哪儿?”
卢灿的话,让杨老咧嘴笑笑,笑容有些诡异,不过,卢灿此时心神失守,还真没看出来。他拉着卢灿,指指这幅字,示意道。
“杨老,这幅横轴的珍贵之处有三,取其一者,即可当珍品,三者齐全,珍稀品,当之无愧。”
卢灿戴着手套,食指中指,从这卷横轴的起始字迹摩/挲起来。抬头问道:“您老是潮安人,肯定知道慈元庙吧?”
江门新会有一个地方,在历史上非常有名,那就是崖山。在这里,陆秀夫抱着年仅八岁的宋怀宗赵昺(南宋最后一个皇帝宋少帝),投海自尽,在这里,跳海自尽的还有十多万一路追随而来的百姓、士兵、官员,在这里,演绎了汉民族最为悲壮的节气歌!
两百年后,明成化十二年(公元1476年)和弘治四年(公元1491年),由明代大儒陈白沙倡议,先后兴建大忠祠和慈元庙于当年宋少帝行都故址之上。
建大忠祠为表彰南宋力抗元兵,坚贞不屈的“三忠”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慈元庙为纪念以身殉国的宋少帝及杨太后。
1499年,慈元庙建成,唯缺祭碑。当时陈白沙已经七十一岁,闻讯后,泼墨挥毫,写下这篇悲壮而激烈的《慈元庙碑祭文》。
“……南渡之后,惜其君非拨乱反正之主,虽有其臣,任之弗专,邪议得以间之。大志弱而易挠;大义隐而弗彰;量敌玩仇;国计日非。往往坐失机会,卒不能成恢复之功。至于善恶不分,用舍倒置;刑赏失当,怨愤生祸;和议成而兵益衰;岁币多而民愈困。如久病之人,气息奄奄。以及度宗之世,则不复惜,为之掩卷出涕,不忍复观之矣……”
即便是今天读来,依旧让人扼腕叹息。
老先生的警世恒言,没能点醒朱明后人,百多年后,他们遭遇同样厄运。
慈元庙碑,五百年来,一直被世人称为“岭南第一碑”,其书法造诣极高!
“你是说……这幅字是……《慈元庙碑》的原稿祭文?”杨启林嘴角微笑,问道。
卢灿点点头,这横轴百分百就是当初陈白沙老先生亲笔所书。
为什么这么肯定?
呵呵,陈白沙的书法,想模仿,也不成!
他所用的并非毛笔,而是茅笔!又称为“茅龙笔”!
陈白沙独创,举世唯有一家,想仿冒?别扯了!
我们常用的毛笔,大多数为羊毫,还有狼毫以及狐毫,再次一些是马毫、猪鬃、牛毛,可陈白沙用的是新会地区特产的“茅草”!
“客来索我书,颖秃不能供。茅君稍用事,入手称神工。”
这是陈白沙自嘲的一句诗,诗中提到了自己写字所用的工具——茅草笔。
陈白沙退仕之后,长居圭峰,因居乡下,买笔不易,于是就地取材,以山茅心束缚为笔,创制茅笔。
“所居圭峰,其茅多生石上,色白而劲,以茅心束缚为笔,字多朴野之致,陈白沙笑称为茅君,又称茅龙”。(屈大均《粤城新语》)。
他晚年喜用茅笔作书,下笔挺健雄奇,时呼为“茅笔字”。
这种笔所写自己,苍劲有力,散锋飞白,以生涩医甜熟,以枯峭医软弱,世人耳目,为之一新。
在当时,有“茅龙飞白耀南天”的极高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