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巨大的蓝鲸浮上海面，头顶喷出的水流宛如玉柱。

玉柱崩塌，在阳光下碎裂成点点星辰。

蓝鲸发出一声悲鸣，铁锚般的尾鳍激荡出漩涡。

漩涡渐渐扩大，蓝鲸缓缓下沉。

斑斓的鱼群环绕着它的身躯，贝类和海星附着在它皮肤表面。

蓝鲸呼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漆黑的深海中腾起千万个泡沫。

无数的浮游生物纷至沓来，蓝鲸的尸体将是它们繁衍生息的家园。

一鲸落，万物生。

海底忽然被灯光照亮，周质挣扎着苏醒过来，梦中的鲸落让他惶恐不安。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喉头干的像被火燎过。

柔软的羽毛床垫，雕花的中式屏风，他不用思考也知道，这是娜塔莎的卧室，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香水味，现在闻起来却夹杂着一股血腥气息。

他摸了摸额头，枪托砸出了新伤口，也撕开了老伤口，两处伤口都已结痂，晕倒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醒了？”

娜塔莎坐在床边，膝头枕着本书。

“老程…”

周质撑起身体寻找程旭。

屏风挡住了视线，他挪到床边勉力站起，却感到头晕目眩，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老程呢？”

他无可奈何的向娜塔莎询问道。

“死了。”

娜塔莎轻描淡写的答道。

“死了…”

这两个字仿佛又一记枪托，将周质的胸口砸的滞涩难当，他手脚并用翻滚下床，向屏风外爬出几步，一阵反胃，吐了一地。

答案并不意外，击中周质的不是悲伤，而是对自己无能的悔恨，他原本还存着幻想，以为终究可以想到办法，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没想杀你，你知道吗？”

周质吐光了胃里的酒，躺在地板上喘着粗气。

“嗯，他和我聊过了，是他自己的选择。”

娜塔莎放下书，上前把周质扶回床上，拿出随身终端给他看。

屏幕上显示着企业联盟的案件库，铠鼠公司的文件夹上以红色字体标注着“结案”，他点开案件详情，结案报告很简单。

“主要违规责任人，铠鼠公司代理ceo程旭，id号...，于科技之光武力抗拒逮捕，八名武装保安英勇牺牲，严重违规者程旭被当场击毙，id芯片已查验，确系程旭本人，收缴仿雷明顿m870霰弹枪一把，未收缴到相应子弹，本案终结。”

看完案情，周质感到一丝欣慰，老程毕竟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临死也没少让企业联盟吃苦头，m870载弹量只有八发，就让他一口气干掉了八个保安。

转念想到自己体内的毒素，不禁还有些羡慕他，不用忍受等死的煎熬。

娜塔莎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柜上：“我黑掉了亚美子的id芯片，把定位锁在一处沙漠，企业联盟不会去找她了，这是你拜托我的另一件事情。”

“谢谢。”

周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发生了程旭的事情之后，他似乎忘记了如何与娜塔莎相处，两人的关系变得尴尬而陌生。

“为什么不去找大岛次郎，他也许可以帮你再做一次灵魂转移。”

娜塔莎坐回床边，重新摊开那本书。

周质摇头道：“我对大岛次郎来说，是威胁也是保障，我平安无事的活着，海耶斯和他的协议就继续成立，虽然铠鼠公司现在七零八落了，他仍不敢对托马斯和钟小光轻举妄动，而如果我再把性命交到他手里，这就等于给了他消除威胁的机会。

娜塔莎又问道：“一个月后呢？”

周质想了想，回答道：“我会把幻影系统交给钟小光，他会继续保持对大岛的威胁。”

娜塔莎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休息好了的话，冰箱里有食物，你昏迷一整天了。”

...

填饱了肚子之后，周质有些无所适从，各种情绪填塞着脑海。

程旭的死已经无法挽回，能源实验也不在控制中了，娜塔莎，钟小光，亚美子，伯纳德，这些人的命运都与他无关了。

他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生命最后的一个月，他甚至想不出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态辞别世界，再次辞别。

空调的冷风吹得头疼，他打开窗户向下张望。

时值傍晚，夕阳和煦，大楼前的植被有烧灼的痕迹，几块土地被血浆染得斑驳暗红，程旭和保安的激战应该就发生在那里。

视野中的声波凌乱，微风吹拂着青草黄叶，灌木丛中有动物逡巡，人类的争斗仿佛过眼云烟，入秋的旧城依然生机勃勃。

转回头，娜塔莎坐在床边看书，侧影美的像一尊雕塑，周质向卧室走了两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又调转方向走向沙发。

沙发旁吧员的尸体已经移走，地板的血迹擦过之后仍然明显。

周质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窗口射入的阳光逐渐黯淡，散弹枪击发后的火药味，尸体留下的腥膻味，交杂着萦绕鼻息。

他幻想着自己回到了战场，这样的想象总能让他放松，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在战场上是家常便饭，最大的恐惧消失之后，所有的情绪都会消解。

这样想着，他再次沉沉睡去。

夜幕完全笼罩了旧城的时候，周质被嘈杂的噪声惊醒。

“防空警报？”

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声音阔别了四十年，仍然能让他心惊肉跳。

“电梯监控报警了，有入侵者...”

娜塔莎穿着睡裙跑了过来，脸上罕见的流露出惊惧。

周质下意识的向前两步，将娜塔莎挡在身后：“入侵者？我和老程在电梯时为什么没报警？”

“你们没带武器。”

娜塔莎的声音难掩慌张：“我修复了这栋楼的安保系统，监控辨识出武器时才会报警。”

监控屏幕前，娜塔莎关掉了让人心绪不宁的警报。

电梯已经接近二十层，里面挤着十个男人，都戴着宽檐帽，摄像头拍不到脸，监控高亮显示了武器，每个人都携带着长短枪械。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有电梯？”

周质感到诧异，一般人在到达科技之光大厅时，绝不会想到电梯仍早在运转，尤其是能源危机之后出生的人。

这也是娜塔莎将藏身所设在高层的原因，几乎不会有人试图袭击这里，毕竟靠双腿爬了三十多层楼，正常人应该已经累的枪都举不起来了。

“来不及想原因了，敢坐电梯就好办。”

娜塔莎冲向变电箱，麻利的关闭了电梯的电闸。

咔嗒一声之后，电梯内的灯熄灭了，但几秒后又重新亮起。

“娜塔莎，电梯还在上升。”

周质盯着屏幕高声通报。

“不可能啊，电梯是我维修的，电路也是我接的，怎么会...”

一向冷静的娜塔莎此刻也慌了手脚。

“关掉总闸。”

周质情急之下想出了办法，电梯此时已经到了二十五层。

“不，不行！”

娜塔莎几乎是尖叫着表示拒绝。

“啊？”

周质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看着电梯越来越近，几名入侵者将长枪上了膛，他催促道：“赶紧关掉总闸，我没有武器。”

“那，那你先过来，不然我不关。”

娜塔莎的语气竟像个跟大人撒娇的孩子。

周质顿时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但此刻也无暇争论，他飞奔进变电房，推开娜塔莎，将总闸一把拉下。

天花板的日光灯渐次熄灭，三十六楼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老，老周...”

娜塔莎的声音颤抖着，她摸索着攥住周质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质被娜塔莎掐的生疼，他从未见过她柔弱的一面，顿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关个电闸而已。”

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死命的把脸埋进周质怀里。

周质忽然恍然大悟：“你？娜塔莎？你竟然会怕黑？”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比冰山还坚硬的女人，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隔着丰满的胸脯和轻薄的睡裙，周质也能清晰感受到娜塔莎剧烈的心跳。

她喘息不定的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杜康酒肆彻夜开着电灯？那点酒钱还不够...”

但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周质已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道：“别出声，电梯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