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赐婚苏玉和季渊时,其实也是想找静一大师的,只是那时他不在京城。
山中还有些许薄雾未曾消散,笼在男子的披风上,微润。
为了避人耳目,季渊从后头的山门上去,早早的有个小僧立在那里等着了。“施主,师父已经等候多时了。”
“大师知道我要来?”
“吱呀”,木门发出一声闷哼。小和尚一边为他引路,一边说,“师父只和小僧说,今天恐有贵客要登门来。要小僧在此等候贵客,旁的也没有细说了。”
静一喜静,禅房外也是高大苍翠的古木,空气里,檀香和草木的清香交织在一起。
让人自觉屏声静气,不敢高声语。
“施主请。”小和尚侧身,似乎是止步于此。
“有劳小师父。”
小和尚念了句佛号,慢慢走开了。列战等人也在院外,不曾入内。
“来了。”静一还是穿着那件有些发旧的袍服。
季渊倒也不见外,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
“你知道我要来。”
“有心结的人自然会来。真正超然物外,倒也不必踏入这空门。”静一将白子落在棋盘上,笑了笑。
“大师不妨直言。”季渊执起黑子,落了一个点。
静一看了,眼神里迸发出光亮。“下得好。”
“殿下的心结无非有两样,一样是红尘情事,一样是这天下苍生。”
“何解?”
“无解。断情绝念,人死魂归。或是,山崩地裂,改朝换代。”
最后八个字,静一念的时候,心也在颤。
季渊一时沉默了。
静一为他续了盏茶水。
“从前无解,倒也不是如今也无解。”
“愿闻其详。”季渊一时也没了下棋的心思。
“当日,老衲其实看了两名女子的命格,有一个女子,是凤命。”
“是何人?”
“如果不出变故,应当是殿下的未婚妻,苏家的姑娘。”
“何为变故?”
“殿下的命定之人,却不是那个身有凤命的女子。”
若要成为真龙天子,就要舍弃挚爱。若不肯断绝情爱,就放弃那至尊权位。宿命如此。
季渊没回话,看着澄黄的茶汤,一时看进去了。
“殿下,是要至尊之位,还是命定之人?”
季渊的思绪纷繁,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夏天,“太子哥哥,要吃糖么?”
少女的笑颜恍惚还在昨日。
他回过身来,茶汤已经没了热气。
“一个断情绝念的君王,又如何做好君王呢?”季渊苦笑,“只是恐我身负罪孽,难以面对先祖。”
静一双手合十,窥测天机,实乃损寿之举。实在是此番实有因果牵连。
“若是我无道,这天下不要也罢,即便不让与他人恐怕也难守。”季渊沉声道,面上浮起一丝无奈,“可我兢兢业业,不敢愧对天下人。为何大师说,是宿命?”
“殿下忠孝仁义。”静一叹了口气,“先帝爷若在世,也会满意的。”
“大师?”季渊困惑道。
“之前确实是一道无解难题。”静一微微一笑,“只是现在拥有凤命的却不是之前的苏家姑娘了。”
“大师的意思是?”
“霍姑娘贵不可言,之前一团迷雾,如今倒也逐渐真切起来了。”静一双手合十,“只是能不能做天下凤主,还看殿下。”
“望大师指点迷津。”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静一看季渊在悟,“殿下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但为天下人,不求浮名缠于身。”
后两句,是曾经季渊和他对弈时说过的话。他慢慢从榻上起来,“老衲种的花要浇水了,殿下自便。”
“多谢大师。”
静一含笑离开,天道是什么,他悟了一生,行遍大江南北,也未参透其中玄妙。只是爱恨痴缠,追名逐利,也许还是逃不过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吧。
佛不渡人人自渡。
季渊在内室瞧那茶汤半晌,忽而笑了,一饮而尽,初始苦涩,余味回甘。
男子畅快大笑,大步流星走出去,当年鲜衣怒马,但为天下人,不求浮名缠于身。
“主子?”
“叫户部尚书立刻来东宫见孤。”
“是。”
薄雾尽散,一山轻濛。
日头渐渐出来了,晒得人头脑发昏,户部尚书景大人在这里等了一上午,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没入严丝合缝的官服里,浸润了后背。
“景大人。请。”
“多谢。”景大人恐自己面容有碍,踉跄走了几步,从袖子里拿了块方巾出来,轻轻擦了擦头上的汗,又将汗巾揣回去。
“不知殿下……”他想问季渊心情如何,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对着列战困惑的脸,景尚书解释道,“无事无事。”
东宫的侍从嘴巴向来紧得很,轻易恐怕是不会告诉他的。只是景尚书心里实在是忐忑,朝廷拨的银子去哪儿了,这要他解释,哎。
纠结间,忽然发觉已经到了。
“景大人,殿下在里头等您。”
“有劳。”
“卑职不敢。”
景尚书稳了稳心神,显得镇定从容得走进去。
列战轻轻将门带上。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即便做了心理准备,景尚书的声音还是有些微不可察的紧张。
季渊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得翻看着案牍。
一时间只是寂静。
那笔搁在笔架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也让景尚书心下一紧。
“殿下。”
“景大人,你吃过谷糠吗?”
“臣,不曾尝过。”景尚书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开场白是这样的。
“蜀地地龙出世,闹大饥荒,朝廷的赈灾款被别有用心的小人黑吃了。”季渊冷冷得说,“百姓没得吃,没得住,以谷糠充饥者已经算是好的了,受灾严重的,易子二食。”
“景大人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前方百姓之苦?”
“臣惶恐,臣……”景尚书将身子埋在地上,抖若筛糠。
“臣……”不是他不想说,是官员的势力就像一张网,开罪了这个,就如同开罪了那个,各自盘根错节,互相打掩护。
他今日说出这个人,明日一家老小恐怕就要被拨皮拆骨,生吞入腹啊!
可是景尚书又抬头看了眼宛若杀神般的季渊,心里更是害怕,今日不说,恐怕也是一死,做官难,户部尚书更难啊。
“景大人是有难言之隐?”
“臣不敢。”
“父皇下了罪己诏,皇祖母和母后以身作则,率领六宫节俭用度,减少开销。”季渊盯着他,“就连京城百姓,募捐者也众多。”
“国库的钱,你们贪!皇家省下来的钱,你们贪!连百姓自发募捐的款项,你们还贪!”
“国之蛀虫,大夏之贼!”
“殿下!”景尚书伏地高呼,“臣绝不敢有此贼心啊。”
“景大人敢以妻儿老小发誓,自己没有拿过一分一厘么?”
“臣……臣……”景尚书敬畏鬼神,最小的孙子不过六岁,他,不敢。
“你不肯说,孤也知道原因。”
这些人啊,都烂在骨子里了,彼此通气,互相掩护。官官相护,贪污腐败!
不过季渊原就不打算在这里将他们一锅端了,账要慢慢算才好。
“今日他们能舍弃你,明日,就会相互舍弃。孤不急,孤等着。”
总要把家产清点好,才好给你们抄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