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与苏珊从来相互看不顺眼。
苏珊几乎是看着汤姆出生的。汤姆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苏珊就在育婴室里照顾那群整天哭闹不休而且制造大量奶渍和脏尿布的折翼天使。那个时候,汤姆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他从来不哭。这种理应被看护姑娘们视为乖巧的表现却让苏珊深深地忧郁了:她担心这个孩子的脑子有问题。
汤姆三岁的时候就显示出了强烈的不合群的倾向,以及,某种诡异的性格。小孩子的直觉最是敏锐,所以,几乎所有比汤姆小或者同龄的孩子面对汤姆的时候,都有点,怵。
唯一与汤姆针锋相对的,是比他大一岁的比利。这个高高壮壮豪爽开朗的男孩看不惯汤姆周身的阴暗气场,也看不惯他对更小的孩子的压制,不管这种压制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此时的苏珊已经展现出了她敏锐的眼光和管理的热情,开始辅助健康状况日下的史密斯夫人打理整个孤儿院的大小事宜,汤姆的一些欺负人的小动作,以及两个低龄男孩子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当然逃不出她的眼睛。
苏珊对汤姆的不喜就这样产生了。对于严肃古板的管理者来说,其实内心更喜欢的是天真活泼得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孩子,至于沉默寡言的,那也得是真的乖巧善良听话懂事才行。但不管是哪一个,汤姆都不沾边。
而汤姆,骨子里生来就带着桀骜不驯。
在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中,稀里糊涂的阿加莎、酗酒粗鲁的肯特大叔这样他能够轻松糊弄的人,汤姆一向是不屑的,懦弱的艾妮塔更不用提。
而有些势利眼但只要帮忙就能被认为是“好孩子”而分给你额外面包的厨房大妈南希,在汤姆看来也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小人。
要说到那些洗衣服干杂事的,汤姆觉得她们不是肤浅的姑娘就是一辈子庸庸碌碌的碎嘴大妈。
尽管在面对史密斯夫人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挺直后背,但自从他懂事起这个严肃刻板的老妇人就不太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安娜深不见底让人害怕,反而不容易起冲突。
唯有苏珊,好像与他天生八字不合:汤姆还是个幼稚园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常常争吵。汤姆一直觉得苏珊管得太宽,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他总像刀子一样让他不舒服——尤其是他刚刚干了坏事的时候。虽然这坏事也许只是往托马斯的衣服里扔虫子,或者剪了艾米丽的小辫子。汤姆总是拒不认错,在苏珊看来就是顽劣而且不诚实的表现。
1931年的冬天,汤姆发现了自己的“神奇能力”,他的捣蛋水平升级也带来了他和苏珊之间矛盾的升级。虽然一些行动他自认为做得很隐秘,但苏珊总能凭借着鬼一样的直觉发现他。
使他们的关系降入冰点的是温蒂。
苏珊致力于分开他们,他唯一的同伴,这绝对不能妥协,汤姆愤愤地想。
绝对不能让汤姆带坏这个善良诚实的孩子,苏珊也愤愤地想。
其实苏珊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不管她怎么对自己说温蒂与汤姆不同,是个纤弱温和善解人意的孩子,都无法否认温蒂和汤姆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他们都不合群而且沉默,偶尔透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息。重要的是,他们一拍即合,日渐亲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汤姆·里德尔,是怎么……恩……交上朋友的?”苏珊用手支愣着额头,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并着脚尖微垂着脑袋的小女孩。
温蒂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脸红扑扑的:“这个,您知道,如果有一些共同的小秘密,那成为朋友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了。而且——”温蒂说到这里微微抬起头,苏珊可以从她蓝色的大眼睛里看到一抹坚定,“——有我看着他呢,应该会好一些吧。”
苏珊看着病弱的小女孩一脸“我很厉害我会管教汤姆”的样子,再想想她那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德性,嘴角剧烈地抽搐一下。
然而,汤姆和温蒂都渐渐开朗起来,脸上的笑影多了,在户外跑动玩耍的时候也多了。汤姆与别的孩子的冲突开始减少,因为他大部分的精力都从“用魔法欺负小伙伴”转移到了“在魔力小游戏中赢温蒂”上。
“这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发展。”透过黑色锈迹的窗栏和斑驳的玻璃向下望着布满爬山虎绿叶的院墙,苏珊这样自语。正是初夏,明朗的阳光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汤姆和温蒂拉在一起的小手。
苏珊和汤姆仍然互相看不顺眼,一有机会他们仍然会恶言相向。这更像是一种习惯。只是,汤姆骂出的“老太婆”一词中恶意不再那么明显了。
苏珊对温蒂是真的好。这种明显的偏爱在孤儿院中不是什么秘密。虽然苏珊这个恪守“规矩”的人不会在公共晚餐时多分温蒂一块土豆,但她会从自己的伙食中分出好东西来给她的女孩——鸡蛋、肉、糖果。
汤姆见此总是心里酸溜溜的,非要找个机会给苏珊添添堵,最好能大吵一架。(年轻啊,不知道讨好丈母娘的重要性)
时间进入1932年10月底。伦敦的天开始连续阴沉起来,孤儿院的石头墙壁上渗出细小的水滴,空气里都是湿冷的气息。
汤姆这几天浑身不得劲,直到温蒂帐然若失地谈到“最近老是看不见苏珊呢”,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苏珊吵架了。事实上,那个老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各个角落管东管西的“老女人”,已经神龙无踪很久了。
“苏珊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黑色的小脑袋和一个金黄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已经会使用一些小魔法的两个小巫师开始盘算寻找苏珊秘密的方法。
直接跟踪肯定是不行的,当苏珊这些年的眼力是白练的吗?
科技方法?不要说gps的卫星还没有上天,就算是最原始的追踪器已经面世,他们也没有渠道获得。
那就只剩下魔法了。
方案一,追踪咒。可惜的是,两人都不知道追踪咒该怎么下。要说原理是在苏珊身上留下一个魔法印记,然后远程感知方向,可就算是以温蒂的强大感知能力,也最多只能感受到10米以内的魔力波动。因为温蒂菇凉苦思不出追踪咒的原理,方案一夭折。
方案二,力魔法。“苏珊飞来”,想想就觉得傻,汤姆提议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自己闭了嘴。
方案三,光魔法。在苏珊的鞋底下一个长时间的光发射魔法,这样她踩着地面上就会留下一串发光的鞋印,顺着鞋印就能找到目的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已经在汤姆的鞋子上得到了印证。可问题是,一串发光的鞋印实在是太显然太人人可见了。温蒂并不能创造出一种只有巫师才能看见而麻瓜看不见的光,所以这个苏珊一低头就会发现破绽的方法也被pass。
两个孩子捧着小脑袋相对数日。
最终难题还是汤姆解决的。
数只小蚂蚁偷偷附在苏珊的衣服上,然后在另外几只蚂蚁的带领下,温蒂和汤姆手拉着手从看门大叔的酒糟鼻子下溜过,又在兰贝斯区横七竖八的小巷中七歪八拐,躲过了几辆趾高气扬的马车,踩过了几张求找工作的广告,终于到达了一个有着喷泉的小广场。
这是六条道路的交汇处,比别处要热闹一些。街角有一些类似会馆沙龙、高级餐厅的所在,装饰成“内敛的奢华”。即便是这个不景气的时候,也有体面的绅士小姐往来不绝。
同时,小广场上走来走去的还有乞丐、举着牌子找工作的失业者、街头卖艺的音乐人,甚至是打着示威、抗议标语的人群。
富裕与贫穷,在这里交织成一副扭曲的繁华景象,仿佛这个时代的缩影。
苏珊和史密斯夫人站在一家会馆的前面。隔着小半个广场,汤姆与温蒂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的样子。
她们都穿着朴素的黑色的裙子,脑后梳着发髻——一个深色的,一个白色的。苏珊怀里抱着一个集款箱。史密斯夫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有“募捐”的牌子。大大的木牌更显得她身材小得可怜。在孤儿院中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史密斯夫人,温蒂第一次发现,她的背有些佝偻得厉害。
在温蒂注视着的这段时间,数不清的达官贵人从苏珊她们面前说说笑笑地走过,但没有人停下来向箱子里投入哪怕一个硬币。苏珊站在那里挺直着腰板着脸一言不发。老妇人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倔强而不停地说话,但新吹起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的声音。
温蒂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眼泪却不住地滚出眼眶。她无法前进,也无法逃离,周围的光影都淡去模糊,只剩下老人干瘪得满是皱纹的嘴唇在不断开开合合,以及那块牌子上大大的“募捐”。
她简直就像是,□□时期被挂着牌子游街的“臭老九”。
“汤姆,你看到了吗?我们所自以为的无聊、阴暗、无人理解的人生,是建立在别人被践踏的尊严之上的。因为她像动物一样地被挂牌展览,才有了我们难吃的土豆和面包,才有了我们难看破旧的衣服,才有了我们吃饱穿暖之余抱怨无聊生活的精力。”
在我们年幼无知的时候,已经欠下了太多的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无法停止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