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觉得,在威尔特郡工厂里的日子是过得最快的。她还没有敲定幽灵二号和三号的最终方案,开学季就到来了。
整整一个8月,她都在恶补和战斗机有关的一切知识。
仓库里有两架退役的“飓风”,以及一架全新的“喷火”。跟着战斗机一起来的还有整整一个团队的飞机维护人员。
领队的是一名参加过一战的大叔,有一个烂大街的姓氏——史密斯。他算是英国最早的一批飞行员,飞机还是四只翅膀、驾驶舱都不密封的时候他就上天作战了,历经伤病,从一线到二线,最后来到了后方研发部门。
史密斯大叔虽然资历老,但对温蒂却很耐心。无论温蒂提出的问题有多么基础,他都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
“你跟我最小的女儿差不多大。”他说,“你已经很棒了。”
工人们签了保密协议,轻易不能回家,除了将温情投射在几个小巫师身上,就是夜以继日地赶工。
9月1日,晴空万里。
温蒂本该坐在通往霍格沃茨的火车上,看书、吃喝,和许久不见的小伙伴们聊聊暑假见闻,或许再期待一下三年级新开的课程。可是现在,她却裹着风衣站在威尔特工厂的飞机跑道上,用望远镜查看第一架试验用魔法隐形飞机的试飞。
蔚蓝的天空上貌似空无一物,军用雷达波段只能捕捉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杂音。只有透过涂了解码剂的镜片,才能看见墨绿色的笨重机体在高空盘旋:加速、升空、穿过云层、投下空包弹……地面联络员兴奋得脸蛋通红,透过无线电,扩音器里转来飞行员闷闷的声音:“视野,正常”、“机箱温度,正常”、“是的,我可以看到机场边上停着的另外一辆隐形飞机”……
试飞二十七分钟,在地勤引导员的指挥下,这架被涂满隐形涂料的老“飓风”平安落地,缓缓驶入停机位。它将在这里等待一场天气预报中的降雨,随着降雨一起到来的还有第二次试飞。
话虽如此,晴空下的试飞已经足够证明幽灵二号与三号的优秀。整个队伍都欢呼起来,人们拥抱、击掌、放肆大笑。温蒂的耳朵都被他们的欢乐震得嗡嗡直响。
“你是个天才!”史密斯大叔几步踩着透明机身跳下来,给温蒂一个熊抱,又举起她原地转了三圈。在巨大的噪音中,他拼命大声喊:“这是超越时代的发明!温蒂!我们会打爆戈林(德国空军总指挥)的屁股!”
温蒂因双脚离地而不安,她手掌按了按史密斯粗糙坚硬的小臂肌肉。“放我下来。”她抗议了一声,接着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我们离成功更近了,是的,但是,放我下来。”
在这样欢乐的氛围中,远远走来的小雷尔夫脸上的阴郁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他手中拿着一张电报纸,衣袖的褶皱也没有抚平。“亲爱的。”
温蒂落回到地面,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的监护人。
“伦敦被轰炸了,就在刚刚。”
就连温蒂自己也不知道,原本开始于9月7日的伦敦大轰炸,在这个时空中被提前了。因为幽灵一号的出现,德国空军没有办法有效打击英国人的军事设施,便只得将目标转移到了人口密集的大城市。而英军高层为保护有限的军事实力,对这样的目标转移乐见其成。为了给新武器挤出制造时间,伦敦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只是,恐怕丘吉尔自己都没有想到,德国人的空袭会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疯狂。就算有雷达预警和飞机拦截,还是有几千颗炮弹落在了泰晤士河两岸。
温蒂赶回伦敦的时候,血与火的序章已经结束了。夕阳金色的光辉下,城市满面疮痍。每走上一百米,就有建筑在大火中尖叫;街道上巨大的弹坑破开了水管和电线;古老华丽的石头建筑,一半还立着,一半已经坍塌,像是被怪兽的大嘴啃过一般;浓烟和热浪笼罩着搬运尸体和伤者的队伍;失去家园的人们茫然地游荡在街头。
这还是政府早有准备后的结果。
在温蒂的记忆中,只有百年一遇的大地震,才能造成与眼前类似的末日景象。
她在空袭后的城市里穿行,两名mi5的便衣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自从隐形涂料计划实施以来,这一男一女就被派到她的身边,承担起保护和监视的职责。其中那名女子甚至是一位麻种巫师。更多的温蒂就没有再问,跟安娜长大的经验告诉她:永远不要向情报人员打听他们的工作。她甚至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反正他们总能处理好自己的存在感。
温蒂在废墟中找寻熟悉的街道。她像是穿行于自己的记忆,听不见火警的尖叫,也看不见志愿者奔波的队伍。直到,她站在半面摇摇欲坠的铁栅栏跟前。
她记得这个铁栅栏,高耸浑厚的样子,像刺向天空的黑色长矛,带着哥特式的坚固和压抑,仿佛永远不可打破。她记得这个铁栅栏,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栅栏。
半扇残破的栅栏后面,是一堆有两层楼高的石块瓦砾。
她看到了破碎的写有“沃尔”字样的门牌,就在离她左脚半米远的地方。
轻轻颤抖嘴唇,她喃喃自语:“真的,就偏偏有这么不幸吗?”话还没说完,一行清泪就滑落脸颊。
她突然像是双脚落地了,这座白种人占据的城市,这座在战火中受伤的城市,就是她的故乡啊!温蒂慢慢地蹲下去,手指抚摸着沾满硝烟的碎石,触觉、听觉,和视觉渐渐归位。她感觉到了火烧后的热,这种热量在她的心口燃烧,烧得她几欲作呕。
“温蒂,温蒂。”
她听见身后怯怯的声音。温蒂转身,看见一个穿着孤儿院灰袍子的小男孩。她一时想不起名字,对于最近几年来到孤儿院的小孩儿,她的印象都比较模糊。
“温蒂,来这边。”小男孩用脏兮兮的小手拉她的袖子,“科尔夫人说你可能会回来,所以……”
温蒂跟着小男孩,来到了一处收容所。这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的地铁站,大厅的角落里还竖着两个拆下来的检票口。地面上全是毛毯和家什,不幸被炸毁住宅的居民以家庭为单位挤在一起。但秩序还算是井然,有警察、有医疗、有志愿者队伍。因为德国的飞机已经离开,开始有政府的物资运进来:面包、罐头、饮水、药品、衣服、帐篷……胆大的市民也有从家往这里搬运行李的,温蒂甚至看到一对小夫妻满脸庆幸地拉回来一车书籍。
沃尔孤儿院的人口被安置在一根圆形廊柱下。还没有断奶的小婴儿在女工怀里抽抽噎噎地哭。稍大一点的就挤在帐篷里睡觉,他们被吓坏了,危机过去就感觉疲乏。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已经能帮大人做事了,买报纸、打听消息、领取物资,还有就是轮班去孤儿院废墟上蹲守,等待温蒂这样离巢的小鸟。
科尔夫人满脸倦容,在这块全新的小小领地上来回巡视,看到温蒂走过来才停下脚步。“你走吧,去上学。别在这里添乱。”
温蒂点点头:“你们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科尔夫人突然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不,肯特大叔,不在了。”
温蒂一怔,然后她看到了箱笼上一个崭新的骨灰盒。“肯特大叔吗?怎么会?”她对他最后的印象,是那个抓着比利后领嘲笑说“英军不收未成年”的模样。
“空袭开始的时候,我们去地下避难,他留在最后……”
英国人在9月1日的空袭中表现出巨大的韧性和乐观。当然,这也有首都救援及时、物资充裕的原因在。9月2日开始,码头和火车站开始修复,工厂正常上班,学校正常开课。广播里鼓舞民心的演讲就没有停过。国王和王后拒绝离开伦敦,与市民一起生活在空袭的阴影里。
今年夏天刚上任的首相丘吉尔亲自在被炸毁的街头视察,鼓舞受到创伤的伦敦市民。他跟每一个遇到的人握手,鼓励他们去工作、去学习、去自救;他愤怒、他演讲、他落泪。虽然将伦敦列为标靶转移法西斯空军注意力是丘吉尔本人下的决定,但他真的在为空袭中的死难者难过。
这位经历坎坷的首相已经走过了六十六个跌宕起伏的年头,如今早不复青年时英俊的模样。肥胖发福的身躯,冷酷下垂的嘴角,他是个在战争中崛起的政治家,也是大英帝国最坚定的斗士和保卫者。
伦敦古老的兰贝斯区已经面目全非。这里临近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因而也在空袭重点照顾的区域内。但这里没有重要工厂,也不是交通枢纽,丘吉尔只需要安抚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市民就可以了。
丘吉尔就是在排队握手的队列最后,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巫。
对于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来说,很难从人群中忽视温蒂,就算她的头发上一样沾着尘土,脸上一样有未干的泪痕。十三岁的少女刚刚开始显露出纤细玲珑的身段,五官变得比儿时更加精致,肤色白得透亮,蓝色的双眸像极地纯净的海。
“就算我再活一百年,我也没有办法理解战争。理解人类对于互相杀戮的狂热。”她伸手握住首相被雪茄熏黄的手指,脸上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但是,我们会赢。就像你说的,我们会赢。”
少女松开手,后退一步,然后转身向着9月2日的朝阳走去。
两名保镖朝首相行了一个军礼,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开。
几米外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色铁栅栏下,被魔法催生的白色花朵,在硝烟中孤独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