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是个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做这一行与自由散漫的佣兵不同,既要为雇主保密减少知情人的数量,又总是在重复着类似的找人和抓人的工作,即便赏金往往也要比佣兵的委托报酬多上几十上百倍,可其中的辛苦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顶着“传奇猎人”称号的弗拉基米尔绝非是轻言放弃的人,在投身这项危险枯燥的工作三十年后,他早就从麻木的状态脱离出来,转而认为这是一种愉快刺激的狩猎了。
看着被悬赏的目标在自己布控的天罗地网中苦苦挣扎,尤其是那些自称掌握真理的炼金术师们互相攻讦,想要在同袍们立下的规矩中甩脱罪名的样子,简直要比在法师国家见到的派系纷争还要有趣。
“所谓的作茧自缚,就是在说他们吧。”弗拉基米尔站在学院门口冷笑着自言自语道,他的眼神在过来过往的学徒身上来回扫过,吓得周围路过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建立这个国家的第一批炼金术师们制订出一套严苛的规定,甚至会因为这种死板的文书去违背人类的天性,但不论现在的管理委员会在明里暗里将多少打破规则的同行投入监牢,这些“作茧自缚”的年轻炼金术师竟然一个个都保持着纯真的自我,表面上说着看不起佣兵之类的职业,实际却在小心翼翼地害怕着他们。
罗曼诺夫不理解这种高高在上的畏惧是因何而起的,在他和比尔博·海森堡来往的十多年里,就算是这位族长也一样,总想用做作的威严掩饰他自己的羞赧,可这毕竟是装出来的态度,根本瞒不过赏金猎人的眼睛。
离开了特定的术语就不会聊天,或许这是炼金术师的通病吧,罗曼诺夫想,他来到这个国家也有将近二十年了,见过不少炼金术师之间畅所欲言的谈话,可当这些自诩为贵族的家伙向他提出委托时,那份不容置疑的气度忽然就消失了,转眼只能看到一位唯唯诺诺的读书人。
初到纳尔彻斯塔德的时候,罗曼诺夫还以为自己可以慢慢适应这种反差感,毕竟那时他已经做了十年的赏金猎人,自以为见过不少一谈到研究和古籍就突然发疯的法师,可很显然他独到的适应能力在这片土地上并没有那么有效。
好在那个叫罗杰特的目标是个挺识趣的小家伙,弗拉基米尔看向远远朝这边走来的罗杰特,如果以一个炼金术师的标准来衡量,那么这个学徒显然是不合格的,他在语言上安静得过头了,可是在行动上又很追求效率。
这可能就是他被抓的原因,和周围的人太过疏远绝对不是好事。罗曼诺夫想道,据说还是个和佣兵有联系的叛逆者,啧!他咂咂嘴,半是惋惜半是感叹地小声念叨:“傻小子,也不想想被发现是什么后果。”
眼看罗杰特已经走到了近前,罗曼诺夫招呼他说:“小子,你倒是挺守时的。回去拿了什么?”
看到赏金猎人盯着自己随身的挎包,罗杰特如实交代:“过两天就要考试了,我带点书看看。”
“恐怕是没有时间给你看书了。”罗曼诺夫撇撇嘴说:“走吧,去管理委员会。”
两人出了奥斯维辛学院的正门,沿着山路走下去到了人烟稠密的地方,罗曼诺夫招招手叫来一辆马车,把罗杰特推上去,从外面拉下窗帘,对车夫说道:“把这个人送到国家炼金术管理委员会,你知道在哪儿吧?”
“是在政府中心区的那个吗?”皮质的窗帘是为了防雨准备的,但现在它们在遮光和隔音上的作用丝毫不比本职工作要差,罗杰特只能隐隐听到车夫这样问,只有些许的光线和空气从皮革的缝隙中钻进钻出,这俨然已经算是间不错的囚笼了。
“是贝加斯山脚下的那个,明白我的意思了?”罗曼诺夫冲车夫眨眨眼说,看到对方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惊慌的表情之后,他才满意地离开了。
“驾!”车夫驱使马匹在主干道上慢慢跑起来,自己小声嘀咕着:“看着是个挺年轻的孩子,才十几岁怎么就被委员会抓去了……唉,就算是孩子也不该胡乱做事。”
此时的罗杰特宛若被人蒙住双眼塞住双耳,本就听不真切外面的动静,随着马车越开越快,车轮在地面上颠簸的声音、马蹄铁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听在他的耳朵里就被放大成阵阵不间断的轰鸣,仿佛在用锤子猛砸他的脑袋。在这种难受的晕眩感中,罗杰特只觉得有一阵困意袭来,不明不白地昏睡过去。
秋意渐深,越是往山区走,气温就越低。贝加斯山脉是环绕纳尔彻斯塔德西北方的一条带状山脉,向北最远可以绵延到白蜡镇再北端的大灰狼镇,据传那里就是著名的儿童童话故事发生的地方。而与山脉同名的这座贝加斯山处于整条山脉的最南端,在它的东边正坐落着纳尔彻斯塔德的首都。
不知为何,空气这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寒冷干燥时总是比温暖平和时更灵活,更愿意往狭小的孔隙中钻。或许这可以用热空气上升冷空气下降的流动理论解释,可罗杰特只觉得朦胧间有一股细小的冷风在挠他的痒痒,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在车厢这种较为封闭的空间里,人呼出的气体很容易使这里的空气变得浑浊,渐渐就会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罗杰特知道这是含氧量不足的表现,炼金术学界的先哲安托万·拉瓦锡早在数十年前就证明了动物的呼吸和氧气息息相关。
可是马车一进入山里,清冷的新鲜空气涌入车厢,罗杰特贪婪地深吸一口,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胸膛开始扩散,莫名升起的恶心感随着胃部的恶寒愈发强烈了。
“停车!”罗杰特一边伸手去拉车门,一边大声叫道。可是车夫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少年只好握紧拳头猛砸车厢,然而马车毫不理睬地继续向前跑着,甚至还跑得更快了。
罗杰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越发颠簸的路况更是让体内翻腾的现状进一步恶化,他只觉得喉头一紧,接着眉头一皱,再也忍不住似乎要喷涌而出的不适,“哇”地一声吐在车厢里。
从很小的时候,罗杰特就习惯了走路,不论是家人还是后来遇见的佣兵,乃至是白蜡镇的居民,和这些人交往根本就不会接触到马车这种东西,更何况常年能见到积雪的白蜡镇也不适合用这样的交通工具。
很显然,没人意识到罗杰特居然会有晕车的毛病,而他自己更是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是“呕吐”。因此这次在马车上的体验无疑是完全陌生的——从一开始的昏昏沉沉,到突如其来的恶心,之后翻江倒海的呕吐,奇异的灼烧感在喉咙里肆虐,于是整个车厢都弥漫着酸臭的气味,对此毫无防备的罗杰特又一次吐了起来。
因为呕吐物的气味很恶心而呕吐,之后又会被新的呕吐物恶心到,几次反复之后,罗杰特觉得胃里终于没有可以吐出来的东西了,可那股味道仍然挥之不去,酸涩的喉头还在重复着先前的痉挛。
罗杰特只以为自己是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浑身无力地瘫在座位上,任凭昨夜的饭食在车厢地板上和消化液跳着舞。万幸的是这时候车夫似乎终于发现了后面的不对劲,轰隆隆响着的马车停了下来,木板门被拉开手掌宽的一条缝,车夫那张先是疑惑继而嫌恶的脸出现在罗杰特模糊的视线里。
“喂小子,你这是干什么!”车夫捂着鼻子嚷嚷道:“瞧瞧你把我的车弄成什么样子了!”
“少废话,我还看不见吗。”罗杰特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叫你停车你不停,这个锅我不背!”
“什么叫这个锅你不背?!”
“哦你听不懂啊……这是他们炼金术师的笑话,犯了错的人要在背后挂上一口黑铁坩埚……”罗杰特解释道。
车夫也不管这股刺鼻的酸臭味了,他气得一把拉住罗杰特,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不依不饶地说:“我听得懂!我儿子就是炼金术师,老子什么听不懂,嗯?!”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罗杰特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干净的空气,一边敷衍着愈发生气的车夫说:“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前面就是贝加斯山,看见那片园子了吗,你的后半生估计就要在里面过了。”车夫叉着腰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就给国家添乱,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出来还能当你的炼金术师。”
“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过来呢,你怎么就说我以后都要呆在这里了?”罗杰特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湖区景色,一边笑着问。
罗杰特故意表现出一副丝毫不担心的模样,可实际上心里慌得不行。他毕竟刚才在匆忙中没有照顾到舅舅的手稿,恐怕它还在自己的桌子上摆着,现在他虚张声势只是想套出点信息来罢了。
车夫嗤笑道:“谁不知道贝加斯山脚下的庄园是委员会专门审问重犯的,你肯定是亵渎了炼金术才被他们抓过来的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还顺便亵渎了你的车。”罗杰特半开玩笑地朝前走去,他也无心再管车夫要怎么清洁车厢,反正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愉快的对话,以德报怨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凭空增加是非。
诚然,罗杰特用阵图的快速画法可以很轻松地解决掉那些呕吐物,可是这里距离委员会的庄园太近了,倘若他已经确信逮捕他的理由是和鲍利舅舅一样的,那么用多少次也没关系,只是现在情况并非如此。
管理委员会依照艾萨克·牛顿爵士在开国时留下的语录和理念制定了一系列苛刻的法条,这些动不动就能把炼金术师投入大牢的律令确实阻止了很多试图违背现有理论的行为,但由于它的内容过于详细,往往也会把一些没有犯多大错的人以过分的罪名判处。
这样的执法难度使得管理委员会和仲裁法庭在审理案件时必须保持极高的专注度,他们需要仔细审核有关人员的已知信息,从而最终给予他一个相对公正的判决。罗杰特可不希望自己本来是因为譬如“破坏学院正常秩序”的罪名被叫来的,最后却被扣上“研究和使用禁忌炼金术”的重罪。
罗杰特沿着贝加斯湖的堤岸朝庄园走去,耳闻到阵阵水声逐渐清晰,放眼望去只见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如同飘带围绕在庄园身后,脚下的土路忽然变成延伸到大门的卵石路。
“终于到了。”罗杰特搓了搓脸给自己打气助威:“希望这里不会是我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