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忍听羌笛,烦坐胡沙”,为之怅然四顾,瞥见不远处一块岩石甚是奇特,状若蘑菇,又颇近乎帝辇之华盖,遂不由自主地起身踱了过去,覆身其下,打坐遐思。
良久,徽宗忽喟然长叹曰:“金人失信,‘假途灭虢’,朕为了一个燕云十六州坏了祖宗基业,此乃金虏蛇狼本性使然,奈何我大宋臣民教化万端,也要负朕,闻金虏辄丧胆、望金虏而披靡,心中何曾还有‘忠君’二字?唉,社稷山河皆为臣民所误也!”
常梦初附和道:“食君禄却不恪尽职守,官家果为臣民所误也!”
二人正凄惶间,却见一荆钗布裙的孱弱少女,捧了一副方形平底的紫檀托盘,盛着一只腊梅绘就的漆金斗笠碗,颤巍巍颠着莲步走来,跪倒在徽宗面前柔声道:“请太上皇用羹!”
徽宗打量少女,见她面目清纯,貌类无辜,遂问道:“尔姓字名谁,出自内宫何处?”
那少女垂首答曰:“禀太上皇,民女姓柯名稻梅,本是汴京念佛桥边常庆楼里店小二柯本分之女,此番乃是被开封府尹徐秉哲抢来,冒充名门宦户家小姐支吾金寇的,并非出自掖庭!”少女回罢,啜泣不止。
常梦初抢话道:“念佛桥妓馆甚多,酒市尤盛,依着新门里东墙下,有一处会仙楼,廊庑掩映,吊窗花竹,老奴最爱惠顾,每每‘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再唤些蹿子肘、干鹿脯,蘸着梅汁,唤妓歌笑,颇得逍遥!”
徽宗吞了吞口水,伸手接过斗笠碗,凝圣目来端详这碗羹。说是羹,实则“奶菜汤”:马奶之中荡着几片枕头草,腥臊粗陋,如厕中拥丑妇。徽宗对着汤面胡乱吹了一气,便影影绰绰浮现半碗憔悴,难免滋生无限伤感,再念及“柯稻梅”这个名字,心头遽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常梦初见状,忙匍匐上前,呜咽道:“官家乃万民之主,不为龙体,也要为天下苍生望眼欲穿,盼官家归位着想啊!”
徽宗点头,语重心长道:“朕本‘长生大帝’,饮玉浆,食元气,无翅而能飞。自屈降以来,久淹尘世,沾染浊臭,长生或将不能,何以重归仙班,惑乎,悲夫!”
叹罢多时,徽宗勉强噎了一口,捧着羹碗,谕曰:“柯稻梅,尔能忠君报国,甚是难得,朕来日复祚,赐尔入宫罢了。”
常梦初贺喜道:“姑娘能忍辱负重,伴君万里共风霜,咱们官家是绝不忘来日宠幸的,还不快快谢恩!”
柯稻梅闻听,忙抹去泪花,俯伏于地,木木然道了一句:“谢主隆恩!”再不言语,依旧是愁眉苦脸。
徽宗扫了二人一眼,遗憾道:“两位爱卿虽俱忠信,只可惜一个老而无力,一个幼而柔弱......”
常梦初蓦地大义凛然道:“遥想当年,夫子落难,曾于卫国僦居宦官痈疽家中,亦曾在齐境叨扰过宦官瘠环,足见宦者也可力助圣人啊!”又傲然挺立道:“老奴智勇固非所长,然一路之上忧悸无眠,忠义之心可鉴日月!等到了蛮都,见了蛮主,老奴舍了这副朽骨,也要效那申包胥‘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终感动秦哀公,出兵助楚昭王复国’的忠勇之举......”
常梦初说到此处,忽顿悟道:“申包胥那厮必定体态肥硕,不然,怎能七日不食而不死,尚哭不绝声的!”又正色道:“然老奴生性厌‘七’喜‘三’。”又对徽宗神秘兮兮道:“提到‘三’字,老奴情不自禁想起来,龙津桥边‘涴花院’里曾有个相好的,艺名唤作‘小山’,‘国破山河在’的那个‘山’......”常梦初回味半响,方果决道:“‘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也罢,就来它个‘三天三夜泣金庭,送终吾主归汴京’,好让那些蛮酋知道‘生为赵家奴,死为赵家鬼’的儒门教化不是扯淡的!”
徽宗因常梦初提及“小山旧事”,方忆起与李师师的“樊楼誓语”,却听他多发“破、空、死、鬼”不祥之语,更将“终送”说成“送终”,好生不悦。
常梦初观色以揣摩,却误解圣意,乃申辩道:“非是老奴无能,实在这具残躯,撑不得七日七夜!”说罢,竟凄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