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蛮祭罢入座,忽见数十骑如飞而来,当中一人正是右路副元帅完颜宗望。
宗望其人,耳似芭蕉,心如莲花,好谈佛道,精细仗义,将士甘为所用,军中号称“菩萨太子”。宗望因酷爱中原文化,又欲徐图天下,故广揽汉人儒士以为己用。他曾交代亲卫,凡自称墨客或小生、不才、老朽,举止文雅者皆可通报引见。
数日前,信使来报:傀儡张邦昌已经逊位并南下奉赵构为帝。今天一大早,他便召唤幕僚魏守节到自己的帅帐内,对坐品茗,密议此事。
魏无奈,字守节,淮阴人,赵佶政和五年进士,官至司谏。宣和二年清明,他在春宵殿“复苏会”上蹴鞠时,误中宦官梁师成裆部,觑其无怒色,庆幸之下,说了一句:“幸而无恙!”不料梁师成错会“无恙”为“无阳”,认定魏守节有意在娘娘们面前羞辱他是个太监,便择机阴构“大不敬”的罪名,并伪造圣旨将其流放到雁门山植柳。
边关小吏苛责诟骂,役使如畜,魏守节不堪凌辱,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寻隙藏匿于一颗枝繁叶茂的巨柳上,苦熬两天两夜,侯追捕稍懈,这才易容北逃。魏守节听说完颜宗望喜欢结交读书人,便辗转落户在他的门下。因其通经史、精权术,颇得宗望赏识,遂成心腹。宗望又效法齐桓公称管仲为“仲父”、秦昭襄王称范叔为“叔父”的故事,尊称魏守节为“节父”。
“节父,向闻中原富庶,‘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天下无之’,因何朝夕之间,竟颓败如斯?”茶过数盏,宗望问道。
魏守节禀道:“大宋自太祖始,以文治国,重工兴商,果如元帅所言,堪称富足康泰。大宋之亡,亡于‘外有天灾,内有人祸’。天灾者,重文轻武,少蓄良马;人祸者,‘三不固’尔。书生天子,懦弱摇摆,是战是和,首鼠两端,帝心不固,此其一;官场之中,旧党牵制新党,文官羁绊武将,政令不一,将士狐疑,军心不固,此其二;为政者横征暴敛,贪图安逸,致生艮岳花石之怨、方腊宋江之变,百姓恨之,民心不固,此其三。有此‘天灾人祸’,纵民殷国富、勤王之师兵精将足,也不过是金沙一盘,探手可取而已。究其根源,皆在于‘读书太多’!”
宗望奇道:“读书使人明理,为何竟成祸根?”
魏守节答道:“回禀元帅,但凡读书人,都有三个弱点。一是贪生怕死,一个人读了圣贤书,就懂得‘贵生重己’,贵生必惧死,重己则求全;二是优柔寡断,汉人学术虽说百家争鸣,但也彼此攻讦,甚至自相矛盾,以致中原儒生顾儒虑墨、上阴阳而下老庄,进而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三是尔虞我诈,所谓‘武者仗力,文人斗智’就是这个道理。有此三弱点,必致‘文人根软’,旦临乱世硝烟,则‘君臣懦弱摇摆之骨,难挡铁骑迅猛之侵’,岂非读书太多的缘故么?!”
宗翰道:“如此说来,岂非赵匡胤之过?”
魏守节正容道:“《史》载,汉高祖刘邦病重将崩,吕后问他‘萧何死后,相国之位谁来替代?’刘邦说‘曹参这个人可以’;吕后再问曹参之后,刘邦答之以‘王陵’;吕后复问其次,刘邦叹道,‘再以后的事,我就不晓得了’。可见就算是汉高祖这样深谋远虑的帝王,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身后两代事而已。唐末五国十代,政权更迭,混战不休,以致百姓涂炭,根源在于武将权重,太祖仁慈睿智,所以施行‘重文抑武’的策略,赵宋也因此寿至九帝,中原百姓安享和平一百六十七年,不亦伟哉!”
宗翰点头道:“赵佶书生气质,软弱轻佻,本不该攀图皇位,却费尽心机,去做天下的主人,终‘志大其量而死于屋壁间’,足见‘处下者贵在自知’,然赵煦与向太后,有眼无珠,立赵佶为君,又焉知非其用人之过!亦可见‘处上者须能慧眼识人’!”
魏守节中肯道:“文人根软,处不得上位,却可出谋划策,如孔明、韩信等;赳赳武夫,果敢但鲁莽,只合阵前杀敌,如项羽、吕布等;惟有文武兼备、善能当机立断者方能为雄主,如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及元帅等。”
宗望佯怒道:“胡说,斡鲁补何德何能,敢与圣主并论!”
魏守节敛容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帝王之位,智者谋之,武者成之,仁者居之,是自古以来的定律。大帅仁义远播,军心所向,定能受命于天!”
宗望踌躇道:“目今之势,应该如何处理呢?”
魏守节因为自己是个文人,为前程计,便徐徐陈述道:“中原地广人多、民风玄柔,文化博大精深,异族顾之则眩、沾之则迷,久之必被同化。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大帅当顺应时势,广结汉儒,并力谏国主‘金行汉制’,如此,则大帅必为国主所倚,而大金朝纲亦可独揽与大帅矣!”
宗望沉吟道:“倘金行汉制,我女真族岂非‘长白山之冰尽入东海’而渐趋湮灭乎?”魏守节捉急道:“大丈夫在世,当思图霸业,以为天下之主,何论金汉夏辽,难道元帅还心存狭隘的种族观念么?!”
宗望拍案叫好,憧憬良久,转而又问:“金行汉制,本帅所愿!如今,赵佶被掳,将何以处之?”
魏守节因感激赵佶没有株连自己的家小,便有心助他,遂从容道:“赵氏正统,民心所向,张邦昌逊位南奉康王,足见赵氏不可废。赵佶虽懦弱摇摆,贪图安逸,不足以君天下,却正适合做大金木偶。依臣愚见,不如上告鹰主,送赵佶复祚。对公,可威逼赵佶罢黜主战派,重用亲金派,不战而徐图中原;对私,可使赵佶对大帅感恩戴德,唯大帅之命是从!”
宗望大笑道:“人们都说‘汉吏好弄权术’,果非妄言!”魏守节愧笑道:“官场险恶,人人自危,不得不如此啊!”
宗望忽郑重道:“待本帅回到上京,定力谏鹰主‘金行汉制,复祚赵佶’,只是顾忌宗翰那厮处处阻挠,奈何?”
魏守节不屑道:“属下曾留意观察宗翰这个人,他虽是一介武夫,倒也愚直为金。如今张邦昌南下侍奉赵构,已经证明他‘扶持异性傀儡’的策略行不通。大帅正好借机动之以‘中原尚未一统,兄弟还须同心’之情、晓之以‘无论孰对孰错,无非为国为民’之理,必可说服宗翰同意‘复祚赵佶,金行汉制’!”
宗翰大喜,正要唤酒畅饮,有亲卫仓皇来报:“王婉容被宗翰抢去了!”
宗望虽是金将,却与赵佶同道:好的是文墨,爱的是美人。他曾数次游历中原,久闻婉容芳名,故汴京城破之日,宗翰诸将都忙着抢金掠银,唯独他先寻婉容,并将其秘藏于犊车之内,不许任何人窥视。今日安营,宗望暗派亲卫将婉容送到“圣林”柳庵暂歇,不料竟被宗翰强取豪夺。
魏守节见宗望怒发冲冠,忙谏道:“倘据天下,何人不可幸?大帅英明神武,定不会因小失大!”宗望冷笑道:“齐桓公好色,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后世无不赞美他的功业和品德。由此可见,为人主者只要勤政爱民就可以了,其他的皆不足道!”
“齐桓公岂得......”,“善终乎”三字尚未说出口,宗望即摆手制止道:“本帅自有主张!”说罢,出帐上马,带了十八卫径往高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