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太监站得腰疼,又时不时漏尿,急于回府料理,熬到完颜晟甫一说完,便忙趋步台沿,对着人群尖声道:“巳时已至,射柳开始!”
祖庭中心是两条南北向的骑射赛道,赛道两侧,各植一排高大钻天柳,柳后隔以细孔铁网,以免伤及观众。赛道、看台与太祖庙,自南而北,三点一线,完颜晟等人列坐台上,正对赛道,一览无余。
数十个女真杂役选好粗挺的柳枝并居中削白,赛前示于选手知晓。选手两人一组,分别于东西两条赛道上,自南向北,策马骑射削白处,亦演亦竞。凡能中白断枝且徒手相接者为第一等,赏赐雕刻“上柳”二字铜牌一面,肥羊一只;中白断枝却未能徒手相接者为第二等,赏赐“中柳”铁牌一面,糜子酒一桶;中白而未能断枝者为第三等,赏赐“下柳”木牌一面,浣衣院免费券一张。浣衣院者,大金国官家妓院也;未能中白者,赏赐汉人女子所穿弓鞋一双,悬挂其家门首至来年参赛,中则弃鞋,不中则增至两双继续悬挂。
那些“获赐弓鞋”的选手,宛若今日“不会赚钱的男人”一般,多为女主和同寨村民所嫌,至有被驱逐出门,卖身富户为奴或自杀以谢阿骨打者,故世代尚武的女真男子无不视之为奇耻大辱,自会勤加苦练。穷究君遍览野史,女真立国一百二十年,不曾有“获赐两双弓鞋”的金户。
节后,凡获一等者,可入选禁军,女真禁军地位甚高,各配老奴一名随身侍候;二等者编入“拐子马”,主务旷野冲锋;三等者编入“铁浮屠”,专事攻城拔寨;获赐弓鞋者,不得从军,也就丧失了名利双收的捷径。
女真双九射柳,素由大金射魁、即第一射手率先献艺,图个好彩头。往年俱是宗望,如今宗望已薨,轮到完颜宗弼担此殊荣,他因军务繁忙,刚刚应命赶来。
完颜宗弼,又名兀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鹰主完颜晟之侄,骁勇善战,堪比宗翰,骑射之强,仅屈宗望。
宗弼年幼时,曾被役使他的辽国主子称为“小蛮”,而随从族人贸易中原时,又被宋朝的百姓过分真诚地对待,他把契丹人的蔑视和汉人的同情都看作是耻辱并隐忍以察,希望能找到雪耻的途径。在宗弼第一次披甲出征、讨伐大辽时,面对一触即溃、纷纷屈膝求生的契丹军民,他立刻得出了在人类历史的长卷中已被反复证实的答案:武力,只有武力才是赢得敬畏的唯一手段!
从此,宗弼便穷其一生执着于灭辽亡宋,坚忍而果决,并迅速成长为杰出的战争屠夫!如果说宗望和宗翰等人是依靠勇敢、战争艺术和必要的克制而取得的功名的话,宗弼则完全是靠杀人的数量!但他如此嗜血的原因,却既非为了雄图霸业的名,亦非为了珠宝美人的利,而是为了一个挚爱女真的种族主义者都希望印证的一点:头上插雉尾、项间缀猪牙、编发而穴居的女真人比汉人、契丹人或者其他自视文明的什么人都更加优越,更加适合做天下的主人!自然了,死的人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一点!
宗弼初作射魁,有意树威,便唤了一名亲卫上前,悄声吩咐了数语,亲卫随即飞奔至赛道正北,张弓搭箭面南而候。众人不解其意,俱窃窃私语,引颈以待。
宗弼策马道南,左手持弓,如飞向北。亲卫闻唿哨响起,立时一箭射出,冲着宗弼面门而来!好个宗弼,未等箭到眼前,刹那偏头,出手如电,伸出拇指和食指,恰巧捏住箭尾,人马腾空的瞬间,迅即搭弓而射,便有一根柳条自削白处应弦而断,宗弼马不停蹄,右脚勾定马鞍,俯身接了断枝在手,风驰电掣般返回。
宗弼飞身下了坐骑,将弓、柳抛于亲卫,阔步登台,连声高呼“拿酒来”,豪饮三大瓢,方昂然入座。群雄在侧,却去而不辞,归而不拜,旁若无人之举,足以宣示:“天下射魁,非我其谁!”
这招“徒手摘箭”的绝技,快而精准,一气呵成,看得众人呆若木鸡!直到宗弼归位,这才如梦方醒,于是,他们立刻把女真人对于骑射技艺的尊崇转化为极度自豪的欢呼、格外真挚的赞美和无比虔诚的膜拜,简直到了令汉人都觉得肉麻的地步!饶完颜晟、宗翰、宗贤等一班个中高手,亦无不折服!
但宗弼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哪怕是出于条件反射的自傲情绪,反而对台下近乎讨好的掌声感到由衷的厌恶,恨不得将眼前一张张暴露了女真弱点的笑脸撕个粉碎,好让他们从“天下尚未完全臣服于大金”的现实中清醒过来,并恢复冷酷本色。
“难道大金国的勇士们苦练骑射,就是为了取悦这群消遣死亡的蛆虫?”宗弼突然意识到,这种华而不实的游戏既浪费时间,又非常危险,它会让女真人玩物丧志,堕落成和汉人一样自欺欺人的懦夫,并最终抛弃掉先辈们所以摧枯拉朽般亡辽破宋的法宝:无情的杀戮!
他的死对头,那位来自河南汤阴县、偏执于阻止他雪耻的岳飞曾赋诗云:
奇哉宗弼,神乎其技。徒手摘箭,女真传奇。南下图宋,汉人劲敌。谁与扬名?哀我生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