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小花就去厂里食堂买早点了。医生来查房告诉大庆他只是外伤,好好养养就行。陈局长有内出血的症状,还要再观察观察。
“大庆,我挺喜欢你这小子的。你性格勇敢、有正义感,心思缜密。其实你挺适合干公安的。”老人靠在病床上笑着对大庆说。
“您老就笑话我吧,工人都还是临时的,过两天连临时的都不是了,还适合干公安呢?”大庆说完郁闷起来。
“我要是能让你当公安呢?”老人俏皮的笑着问。
“真的?”大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肯定是真的,但你也别高兴太早。警察是个很危险的职业,收入也不高,工资跟你们厂的正式工比起来少不少呢。”老人认真的说。
“其实我爹做梦都想让我成为警察。因为他上过战场负过伤,所以不愿意让我当兵,但又想我也能穿上那让他骄傲的橄榄绿制服,所以警察就是他为我设计的最理想的职业。但我爹也知道这个事只能是想想,我能有机会进城当工人全家就激动的不行了。”大庆慢慢的说道。
“问题是你想不想当警察?大庆,你不小了,遇事要有自己的主意,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人进一步的说。
“我也想,我懂是非,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像我们车间偷布的事,我不管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如果当了警察我就可以伸张正义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不怕危险,我也不嫌挣多挣少。”大庆肯定的说着。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但是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让你当警察!”老人高兴的说。
“啥事?”大庆好奇的问。
“认我当干爹,给我当干儿子!行么?”老人乐呵的问道。
“这有啥嘛,您是局长,老百姓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我怎么能不愿意?我当然愿意了。”大庆抓住机会肯定的说。他知道这个事该和他爹商量商量才对,但他太想当警察了,激动的答应着。
“好,好,咳……咳……·,按说该给你个见面礼的。”老人高兴的说。
“干爹,啥礼物不礼物的。都是儿子孝敬爹,哪有管爹要礼物的?”大庆认真的说道。
陈有德认识大庆虽然只有一晚上,但他能看出来,大庆不光有适合做警察的性格优点,还是个朴实、孝顺的孩子。身体内的疼痛使他一宿没睡着,他沉思了一晚。他中年得子却不幸早亡,妻子也伤心的跟着孩子去了。这些年事业虽然有点成绩,但挡不住他孤独的失落。他这辈人经历的折腾太多了,能活到现在已属不易。他想给大庆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大庆一个找到适合他的工作的机会,给自己一个晚年能有天伦之乐的机会。
小花回来喂老人吃着早饭,大庆给他讲着他刚认下的干爹给他安排的事情。小花禁不住高兴的热泪盈眶。看大庆吃完早饭,她也安心的上班去了。
上午8点多一点,病房门被推开了,走进来十几个穿着橄榄绿制服的警察。
“老哥哥,昨天晚上知道了你的事,我一宿没睡着。我已经安排全市通缉胡永刚了。昨天你手下的这些兵都吵着要来看你,我没让他们来。一帮毛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关心人,大半夜跑医院来那是看病人么?那是影响病人休息!”领头的比较年长的警察说。
“大庆,快去给你于叔叔搬个凳子去!”老人用教训儿子的口吻命令着大庆。
“哎,哎。”大庆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跑到房间一角,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拎着个方凳放到了这位“于叔叔”身边。
“老陈啊,这小伙子是?”“于叔叔”开口道。
“我干儿子!昨天救我的就是他!怎么样?小伙棒吧!”陈有德得意的说。
“嗯,嗯,小伙子不错!”于警官点着头。
“我正想和你说个事呢,你就来了。咱俩真默契啊。是这样,我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赶上这个事,我估计,想回去正常工作很难了。我想让我干儿子接我的班,你帮我办办呗!”
“这?这不符合政策啊!”于警官为难道。
“你自己想办法去,我这辈子这是第一次求人,也是最后一次,你自己看着办吧。”陈有德板起脸不客气的说。
过了一会儿,这些警察各自说了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留下了一地的水果之类的慰问品后离去了。
等他们都出了门,陈有德对大庆说:“妥了。”
大庆不解,陈有德接着说:“老于是市公安局局长,他不说不行就是答应了。你也别等你们厂开除你了,开除也不好听,又不是什么正式工人,他们连个档案啥的都没有,你直接去你们厂跟管人事的说你不干了就得了。挺起胸,硬气点。”
看大庆不说话,老爷子又语重心长的说:“现在这个社会风气确实有点乱,这些所谓的城市工人往上推两代,哪个不是农村的?今天他们可以不公正的对待别人,明天就有可能被别人不公正的对待,因为这种风气就是他们助长的!孩子,去主动辞工吧,只有他们对不起你,你不欠他们什么。”
大庆听到这里,向干爹鞠了个躬,转身向厂里走去。
1984年的春天是很多纺织厂的工人最难忘的一个春天。开除了一帮害群之马,留厂察看了一些挑唆闹事的坏分子之后,企业承包责任制彻底展开了。这次改革的顺利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虽然有国家的政策支持,但纺织厂的内部问题解决之快,是至今都令很多人人费解的。王楠、强子、大庆,无论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客观上都给这次改革带来了助力。
严打的大环境下,胡永刚很快就落网了,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纺织厂生活区的老百姓们都为这件事拍手叫好,但对于严打期间,居然没给他弄个死刑,都感觉政府便宜了他。
刘辉对这件事也很有感触。那次赌博跑了的人里就有他,虽然赌资丢了,但人没事。他也心疼丢了的那些钱。他知道,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干的事不长久,必须尽快想别的出路,不然早晚都会被抓。
刘辉早就不愿意在纺织厂干了,他知道这么改革下去自己早晚要被辞退。与其等着被别人辞还不如自己走。自己干点什么也比在纺织厂挣的多,而且还更自由。自己被劳教过的污点要背一辈子,自己认了,但不能让这个污点以后再牵连上自己的父亲。他决定以一个成年人的方式和自己的父亲谈一谈。
“爸,我求求你,让我离开纺织厂吧!我走了,对你对我都是好事!”刘辉恳求着对父亲说。
“混账!我好不容易帮你解决了正式工作,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刘建民气急败坏的说。
“爸,您为我操的心我懂,儿子长大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不管您对儿子的过去怎么看,我现在都有能力养活自己,而且肯定不用违法的方式。”刘辉说完,顿了顿又说:“现在的社会形势不管您怎么看。我能看到的是,像我这样不喜欢这个工作,又给厂子帮不上忙的人,就算现在不离开,以后迟早要让人家撵走。您为了儿子能有个正经工作,隐忍了这么多年,您就放儿子一个自在,还您自己一个自由不好吗?”
“小辉,你以前的事不怪你,那个时候人都疯了。你出来以后,爸就想给你个稳当的日子,可是这么多年也没帮你定下个婚事,爸爸心里难过啊。”刘建民哽咽的说。
“爸,我走了,你在厂里就能提升威信,你的理想才能实现。我走既是要成全您,也是要成全自己。求您了,让我离开纺织厂吧!”刘辉激动的说。
经过和自己父亲的一番长谈和争吵后,父子决定:刘辉主动辞职,刘建民身体力行的为厂里承包制的人事改革做表率。
厂领导班子对于承包责任制改革的行政工作精简机构专项会议上,刘建民表态:自己的儿子刘辉严重不称职,他的思想工作自己已经做通,恳请班子会通过辞退刘辉的决定。
刘建民的这个表态一下子就炸了锅。厂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在厂里吃闲饭的不少,刘辉是属于“二世祖”们的头头。与会的人都在想:要是把刘辉辞了,自己的亲戚怎么办?
武志学也没有想到刘建民会突然这么说,他开会之前一直头疼这个会怎么开,这一下可好办了,他顺水推舟的说:“刘建民副厂长的高风亮节给我们带了个好头啊,我这里有一份计划裁撤人员的名单,在这里就不念了,希望会后大家来找我核实一下意见。”武志学哪有什么名单,他这是给其他班子成员一个台阶下,想让他们会后主动告诉自己,他们的哪个亲戚可以让厂里辞退。
大庆的警察也顺利的干上了,但是有些细节却很……。
于局长知道陈有德家的事,查了查户籍资料才发现:文革时期很多工作压根没做,陈有德儿子陈凡的户口甚至都在,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命中注定。于是陈大庆就顶着陈凡的名字当上了警察,陈有德也就在家休养了。
为了方便大庆照顾他干爹,于局长将大庆分配到了新华分局驻阳江纺织厂派出所。大庆刚上班时,一填表就在姓名一栏写陈凡,很不习惯,于是就在曾用名里还写上陈大庆。大庆趁周末休息的时候穿着警察制服回了趟家,他还要把自己家里的户口页销掉。
大庆一进门,他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等大庆解释清怎么回事之后,陈有富并没有埋怨儿子私自做主。他越看大庆越觉得精神,越觉得高兴。改个名字怕什么,又不改姓。自己儿子有了城市户口,当上了公安,还有个可以给他当工作指导老师的干爹,这是个多美的事啊!
大庆回城的时候,他爹置办了一堆土特产和大庆一起去了陈有德家,一进门,撂下手里的东西就给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大哥”磕头。陈有德赶快扶住了他。两人都当过兵,能聊的来。走的时候陈有富就一句话:“这个儿子是你的也是我的。在城里,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大庆从纺织厂的单身宿舍搬到了陈有德的平房。平时老公安就给这个小公安讲解点业务知识。有时候还讲点以前没有破的悬案。小花下了班就来给父子俩做饭,哄得老头高兴的天天乐。陈有德想让小花也搬过来住,小花羞红着脸拒绝了。她坚持转了正,结了婚才能一起住。父子俩也就由着她了。
驻厂派出所建立在纺织厂厂区和家属区之间,门面上有五间平房,后面是一个审讯室和一个机要室,还有一个车棚。一个老所长带着不到十个兵,管理着半个新华区的范围。
俗话说:不干哪行不知哪行的苦。大庆在派出所的工作是治安。在通讯和交通十分不发达的84年,维护治安的主要方式就是巡逻。派出所有2辆摩托车,一台挎斗,主要都是刑事侦查用,治安民警们就是靠走,一天下来走个几十公里是经常事。带着大庆巡逻的几个老警察带他转了几天就让他自己包一片儿地巡逻去了。本来应该两人一组巡逻的,可他们所辖区太大,人不够用,所以只能一个人管一片儿。
大庆被派去管厂办福利事业单位那一片儿了。医院、小学、幼儿园、澡堂、工人俱乐部都在这一片。陈有德曾跟他分析过这片儿的特点:地儿大,事儿少,适合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安。想干好这个活儿,就要多接触这些单位的人,把所有辖区内工作的人都了解了,工作就好干了,也就能出成绩了。
大庆这个新人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公安事业,他每到一个单位,就先跑去门卫室的大爷那里和人聊天。大爷们对这个新来的派出所民警都很热情,给他讲着这里的人和事。时间长了,每个门卫室的大爷那里都有了一个大庆的水杯子——水果罐头瓶。两个月之后,他的工作就非常惬意了,早晨上学时间去学校门口转转,上午去医院喝喝茶水,中午睡个午觉,下午放学的时间再去学校门口溜达溜达,晚上去工人俱乐部打打扑克,然后去对面澡堂泡泡澡。领导经常表扬大庆:有办法,会工作,成绩好。然而大庆每次有点骄傲得意的时候就会被他干爹训斥:干了这么点没难度的活儿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还差的远!
84年国庆节前,派出所调整了基层民警的工作职责范围。管治安的副所长讲话时说:“脏活累活不能总让一个人做,每年调换一下基层的职责范围,对大家的业务水平也是一种考验和提高。”大庆就这样被调去负责自由市场了。
自由市场在他们所辖区的边上,这里本来是纺织厂和轻工机械厂围墙间的夹道,说不清这条路到底该归哪个厂管,久而久之两个厂子对这条路都不管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个体小贩的增多,这里逐步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自由市场,也集中了大部分的新华区流动人口。新华分局专门将这个地域划分给了驻纺织厂派出所管理。陈有德对这个地方的分析是:地儿小,事儿多。
大庆也从此结束了他惬意的生活。严打工作开展一年多了,市场上抢劫、偷窃的事基本没有了。大庆每天都在无休止的处理着小商小贩和顾客间的矛盾:因为缺斤短两而产生的骂战、因为卖假货坑了人而引发的撕扯,还有小商贩之见为了抢地盘而发生的大打出手。大庆静静观察过这些小贩,一个吹糖人的一天就能挣将近十块钱,一个月下来是他工资的好几倍。人民公安为人民服务没毛病,可你们挣这么多钱还要缺斤短两、卖假货,人性也太坏了吧?工商所罚你们罚的也太轻了,一个个屡教不改啊。大庆把自己的想法跟干爹说过。他干爹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说:“党给了人们富裕的机会,可是为富一般都不仁啊。我们公安只管违法犯罪,我们管不了人的道德素养。社会发展快了,新问题也就多了,新问题也都要留给你们这些新人去解决。我啊,就等着过几年抱孙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