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云回到家,生活从此更不平静了。邻居们托她的事儿没办成,如何交代呢?总不能跟邻居们说,你们在家歇一年,等周家正式入驻纺织厂了才能跟你们签合同,你们才能上班吧?闭门谢客也不是可取之道,自己姐妹俩总要出门买菜、扔垃圾什么的,和邻居们总会碰面,自己这个别人眼里的老板“千金”实在是连自己都不敢苟同。
马晓云不想再想这些别家的琐事了,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拿起浆糊桶,拿着自己手写的加工招聘启事,在家属区的电线杆上一张张的贴着。
周正平闲来无事,早晨在公园练完大法,回家路上看到了熟悉的马晓云,乐道:“这不是马大小姐么?怎么不在家养尊处优,出来贴小广告了?”
马晓云知道周正平什么货色,嬉笑着说道:“你甭看了,跟你没关系,你就安心遛遛鸟儿、练练断子绝孙的‘葵花宝典’吧。不过你媳妇要是想挣钱,可以让她出来看看,放心,正经买卖,不是让她出去坐台。”
一个围观的职工家属说道:“她媳妇儿就是想去坐台也没人要啊。”
围观群众的笑声让周正平臊的老脸通红,手里的鸟笼子不住的哆嗦。马晓云扭身见此情景,笑道:“都留点口德吧,一会他要是背过气去,以后就真不用打针吃药了。”
又一个围观的人说道:“周胖子心里素质好,大家听我的,可劲儿拿瘪愣话招呼他,他练那什么大法来着,就是背过气去,也能不治自愈。周胖子,你给我们来一个,只要是你当场抽过去,没人搭理你,你还能自己好了,我明天跟你一起练那个什么大法去!”
围观的人们可算找了个乐子,一时间什么脏话、丑话一起招呼到周正平脸上……周正平也不含糊,更不回嘴,继续哆嗦着,眼看就出气多进气少了。突然,周正平仰面倒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嘴角不住的吐着沫沫……
带头刺激周正平的人傻了,慌张的说道:“老话怎么说来着?气死人不偿命是吧?”
有些机灵的人看到此处,已经悄悄的拔腿开溜了。离得近的人身后还有人在围观,想跑不那么容易,他们眼看着周正平抽着抽着气也顺了,脸色也泛红了……
周正平在没人扶没人管的情况下,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起平稳的落在自己身侧的鸟笼子,擦了擦嘴边的吐沫,自鸣得意的说道:“谁说我要是自己好了,就跟着我练****呢?还不自己过来拜见师傅?”
马晓云对周正平将计就计的拙劣演技实在看不下去了,拿着浆糊桶,拨开人群走了。
“马秘书,马秘书,留步,留步,容我跟您说句话。”一个外围的中年女工看着马晓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急忙喊住了她。
马晓云看着这个女工面熟,知道是纺织厂的,但是叫不上名字,客气的说道:“大姐,你是不是也想着问我厂里什么时候能开工呢?”
“对,对。”中年女人说道。
马晓云抬了抬手中的浆糊桶,说道:“别等了,您没看么,我都开始自谋职业了,要是厂里开工有盼头,我干嘛还干这个?”
中年女人有些失望的问道:“啊?你这是?”
马晓云说道:“我找了几个大服装厂,揽了些简单的加工活儿,要是您家有闲着的缝纫机,可以从我这里拿点儿活儿回去做,我给您计件儿算工钱。”
“这样啊,你让我考虑考虑吧,我要是想干就去找你,行么?”中年女人说道。
“行,那您忙着,我接着贴我的小广告去了。”马晓云解释完,自己拎着浆糊桶。向下一个电线杆走去。
马晓云在家属区转悠了两个多小时,又是给街坊解释厂里的事儿,又是说自己的想法,最后口干舌燥的再也走不动了。马晓云看着家属区里正在拆的房子和满路的建筑材料,心里凉凉的,心想:能安下心来跟我搞服装加工的恐怕不多,都忙着拆房子,盖二层楼了。
“马秘书,你忙什么呢?”马晓云正在一个小路口耍浆糊,准备把最后一张小广告贴完就回家了,听到有人喊她,扭头一看,林菁和张兰正坐在小马扎上,和一群家属躲在树荫下乘凉。
“兰姐,你还在新阳采访啊?”马晓云打招呼道。
“对。”张兰爱答不理的应道。
林菁知道张兰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迷,就像全世界都欠她似的,尤其是最近和她弟弟张宏宇、陈凡三人的一次长谈之后,变的更加寡言少语了。林菁为了打圆场,急忙接话道:“看你一脸的汗,来,坐这儿歇会儿吧,我给你倒碗茶水。”
马晓云确实渴的厉害,两口喝完了一碗茶水,没话找话说道:“你最近忙什么呢?”
林菁指着小路口的一角说道:“这不嘛,盯着盖房子呢,你瞧,地基刚弄好。”
马晓云惊讶道:“这是你的房子?”
林菁自豪的说道:“对呀,我买的。以后一楼我就弄小吃店,二楼住人,有时间一定来捧场啊。”
马晓云有些羞愧的说道:“了不起,我还想着联系你们这些女工,一起做服装加工呢,看着你现在小生意做这么好,我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
张兰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对了,突然插话道:“你觉得蹬缝纫机挣钱快,还是出去坐台挣钱快?一个累的要死,一个说说笑笑就把钱挣了。”
马晓云没有觉得张兰的话有什么恶意,还当是她在做社会调查,一字一顿的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愿意干干净净、勤劳致富的,我们就联合起来做番事业,愿意走捷径的,我也不阻拦人家。”
张兰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一个陌生人走过来说道:“三位女士,有时间了解一下我们的产品吗?这是国外最新的科研成果,‘倾城’营养液!用了它,只要五个疗程,保你面色水嫩,容光焕发,每天都是十八岁!”
马晓云接话道:“不用也没关系,加入我们,创造属于你的团队,用我们的产品和您的信誉做保证,年赚十万不是梦!”
陌生人尴尬道:“女士,您,您怎么对我们的口号这么了解啊?”
马晓云懒得搭理这个人,自顾自的喝着茶水。
林菁冲来人笑道:“外地人吧?”
“嗯。”陌生人答道。
“朋远商贸的吧?”林菁继续问道。
“嗯。”陌生人更加尴尬的说道。
林菁笑道:“这儿附近住的竟你们同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要是知道了你来他们大本营搞传销,抢买卖,绝对不会让你囫囵个走出这个地儿去。”
陌生人听了林菁的话,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激动的说道:“哎呀,我可找到组织了,不骗您,我刚来新阳,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就找了这么好一个工作,现在还有这么多亲人在这里,我,我,我一定把传销事业发扬光大!”
马晓云笑道:“赶紧滚蛋吧,对了,我告诉你啊,现在的口号是年赚百万不是梦。你还年赚十万呢,这么没理想,鬼才给你当下线儿呢,赶紧滚吧,没出息的东西。”
乘凉的人们听了马晓云的话,哈哈的笑倒了一片。
陌生人似乎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绷着脸说道:“我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非撕烂你这张破嘴不行。”
马晓云笑着对乘凉的人们问道:“老少爷们儿们,听见这货说什么了么?”
一个乘凉的中年职工递给马晓云一个啤酒瓶子,笑道:“让这小子看看咱纺织厂的姑娘怎么横着走的。”
马晓云接过啤酒瓶,在地上“啪”的一磕,正好露出一寸多长的一段玻璃尖刺,她故作凶神恶煞的向着陌生人走去。
陌生人看着马晓云长的白净娇媚,却拿着凶器向自己走来,一旁的围观者不但没人阻止,还一个劲儿的鼓掌叫好,吓“啊”的一声尖叫,拔腿开溜了。
“哈哈哈……”随着陌生人跑远,树荫下的笑声越来越得意。
张兰看着这些人冷漠、嘲弄、菲薄的面孔,越发感觉自己前些日子的“潜伏”调查有些滑稽,自己有必要去关心别人为什么活着么?别人作何选择都是自愿的,就算有少数人被人蛊惑,做了小姐或者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干了传销,那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他们自己没主意呢?这样的人就是不做小姐、不干传销,早晚也会被别的快速生财之道蛊惑,做些其他白日梦,干些其他毫无道理的事情。
张兰突然也跟着大家伙儿笑了起来,这久违的笑让林菁也感到了一丝欣慰。林菁悄悄的问道:“怎么突然就开心了?”
张兰说道:“前些天我骂了陈凡,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把新华区弄的乌烟瘴气。他也不恼,反倒问我‘纺织厂家属区里盖二层楼算不算私搭乱建’?我说‘当然算’,他说‘建设部门的人不管,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说‘那不一样’,现在想来,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是个记者,有些事情只能看着不能写,不一样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么?我还五十步笑百步的对人家,想想就可笑。”
林菁听了张兰的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嘴上却说道:“开心就好了,多笑笑吧,你看你,笑起来多漂亮。”
马晓云听了张兰的话,提陈凡辩解道:“其实陈凡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也组织过很多次扫黄打非,也确实有过成果,可是……”
张兰被马晓云的话引发了好奇心,追问道:“可是什么?”
马晓云轻声说道:“我见过几个厂里的年轻女人指着陈凡的鼻子骂,说他不管别人的生计死活,就知道命令手下穿着制服罚款……后来我听一些流里流气的人们说,只要是自愿的,不是被人强迫干那个的,派出所基本就不管了。”
张兰叹息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的不关别人的事儿么?”
林菁说道:“四千多人下岗,谁都有怨念。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都是为了生活,你瞧不起别人没关系,别干涉别人就是了。我买早点还让很多人瞧不起呢。现在想想,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就各走各的阳关道好了,又不是和每个人都要交朋友。”
马晓云觉得话题沉闷,转言道:“林菁,你的房子大概什么时候能盖好?”
林菁道:“快着呢,工头说三个月准完工,就是潮,不大好马上住人。”
马晓云诧异的问:“这么快?”
林菁笑道:“人家建筑工人现在都是计件儿工资,垒一块儿砖多少钱的,小工虽然算日工,但要是供不上大工干活儿,第二天就让老板辞了,能没效率么?”
马晓云更加惊讶的问道:“马路边的揽工汉都这么讲管理了?”
张兰笑道:“他们可不是劳务市场上的揽工汉,他们都是新天地公司的建筑工人,陈凡给找来的。”
林菁凑到张兰耳边说道:“你干嘛啊?还吃醋呢?”
张兰自顾自嘀咕道:“哎,一世英名算毁在你手里了,我还不信我就取代不了他了。”
林菁小声说道:“你这么争强好胜干什么?你又不是男人。”
张兰对着林菁耳边笑道:“你比我还争强好胜呢,你是我男人行了吧?”
马晓云看两人总在咬耳朵,说悄悄话,也无心继续乘凉了,起身告辞回了家。走在家属区的小路上,马晓云感受颇多:失去集体的职工们并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不管是盖二层楼还是出去搞传销,无非都是为了能够生活的更好,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人们都是各自为战,再也没有了凝聚力,再也不会一起上街游行去讨什么共同诉求了。这似乎是在宣告,纺织厂的过去已经是历史了,从现在开始,没有了老厂子,这里的人们只会活的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