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住衣食行
作者:沙鲲      更新:2020-05-06 03:03      字数:4210

不知从何时起,衣食住行的排列顺序变了,人们活着就离不开的事情变成了住衣食行。杜甫的那句名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成了千年不解的悲叹。

很多人不缺房子,或是有单位福利分了房子,或是有钱买了房子,或是像偏远山区一样,祖宗传承了几代房子。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城市的优越性越来越明显,很多人“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农村一座房”的想法变的越来越突出。

无数农村青年涌向了城市,或是大学毕业分配至此,或是进城找企业当工人,或是到工地上打零工,或是做个小买卖。他们所信奉的也是传承了前年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的动机很单纯,城市里生活便捷,交通方便,就业机会多多,学校师资力量雄厚,医院名医专家如云。如果说以前缺的是一个城市户口,那么从现在开始,缺的就是城市里的一套房。

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但城市与农村就像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起跑线”早已画到了两个不同的水平面上。更确切的说法就好似两个人,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里,海里的人想要追上陆地的人,抢先一步爬上树采摘新鲜美味的苹果,就要先游上岸,再带着一身的疲累和咸涩的海水灼痛,光着脚加快步伐向前追赶,胜利的机会还有,但是痛苦一般人无法承受。在如此不公的起跑线上,有的人成功了,他们争取到了城市里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将那些自以为优越的城里人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而夏莲这个相貌平平,一脸雀斑的姑娘,就是这为数不多的胜利者之一。她靠着勤奋、忠诚、担当,赢得了新天地所有股东的认同,被任命为新成立的仁和地产的总经理。当年和她一起去百合娱乐城应聘的郭旭,现在却成了纺织厂的下岗职工。

十月中旬的一个上午,郭旭站在纺织厂家属区东北角的家门口,看到穿着一袭黑白色调的女士西装,优雅的挎着自己叫不上牌子的黑色女士皮包,被人群簇拥着来到自己家这里视察的夏莲时,惊得呆了。他知道自己没认错人,这个多少年都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夏莲,这个被同学们嘲笑“大路朝天你不走”,偏要去给小老板打工的夏莲,这个上学时连一个快散架的二手自行车都买不起的夏莲,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

夏莲边走边问手下的一个项目经理道:“这里还有多少家没有和新天地签拆迁协议?”

“新天地负责拆迁的刘总说还剩八家,但负责给咱们建筑施工的张总保证过,说十月一能准时动工。”

夏莲严肃的警告这些刚招来的下属道:“图纸的设计实施和质量监督方面一定要和新天地公司配合好,他们是新阳的老牌儿建筑单位了,不要跟人家端什么甲方的架子,如果让我知道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新入职的员工们没想到老板的第一次训话是在即将开工的项目工地上,他们唯唯诺诺的点着头,小心翼翼的拿笔记录着老板的指示。

躲进家不愿见夏莲的郭旭,悄悄听着夏莲跟人们说的每一句话,边听边心中暗恨:新天地公司不答应我的条件,我说什么也不会搬,还保证十月一开工,我呸!

在纺织厂停工前,郭旭已经是纺织厂财务科的副科长了,他知道厂子的资金周转有问题,但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厂子能安然无恙的这么运转,那就一定能继续到好起来的一天,谁让这是新阳最大的企业呢。但让郭旭意想不到的是,厂子说停工就停工了,说倒闭就倒闭了,说转手就转手了,自己从一个副科长到下岗职工,只在一夜之间。更为悲剧的是,自己本来能分到的一套房子,也被人走了关心的后门挤占了。而纺织厂留给自己的,就只有这个五十多平米的平房。而自己恰恰就是刚刚那个男人口中所说的没有签拆迁协议的八户人之一。

夏莲不是不想在自己上任的第一个项目地址上多考察一会儿,实在是因为自己的高跟鞋无法跨越这废墟一般的瓦砾堆,她不知道剩下的八家人是如何在这个已经没水没电的垃圾场里生活的,也不想考虑这些,她最要紧的工作就是和民宜地产的侯总沟通,负责好“新华星城”(后文有时简称星城)一期的建设。

刘辉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八家住户不为所动,就是不搬。新天地跟住户们开出的最终条件已经非常优越了,所有的平房都按一比二的面积赔偿;如果不愿意要房子,可以每平米一千五的价格收住户的平房;已经开始建二层楼的住户,可以额外按面积得到一笔赔偿。

房虫们不到一年的工夫赚了一倍多,而那些把房卖给房虫的人们只有追悔莫及的份儿了。当新天地公司派工程机械把签了协议的平房推倒时,水电等设施也相应的被损坏了,剩下的八户人家就像是废墟中的八个孤岛,孤零零的被遗弃在那里。

刘辉最后一次去了东北角跟这八户人家谈判,“翻山越岭”的来到一户院墙已经倒了半边的人家门口时,郭旭这个被人们推举出的谈判代表已经领人等候在那里了。

刘辉没有废话,直言道:“说吧,就剩你们了,好歹以前都是纺织厂的职工或者家属,你们到底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我都能做主满足你们。”

郭旭将众人盘算好的想法说出:“我们每家都要两套房子,别想用一套就打发了我们。另外每家还要五万的赔偿款,我们以后装修用。”

刘辉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狮子大开口,怒道:“你们这八家最大的房子才四十多平米,要两套?人家那些超过七十平米的我们才给两套呢,你们是不是胃口有点儿太大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楼房你知道是多少钱么?那是你二十年的工资!还另加五万装修钱?真当我们是慈善机构了?”

郭旭笑道:“随你的便,你不同意我们就是不搬,你也少拿你那个流氓做派吓唬我,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怕!”

刘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眼前这个戴眼镜的青年是谁,好奇道:“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你?”

郭旭冷笑道:“刘老板贵人多忘事啊,八九年闹学潮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了,难道你忘了?”

刘辉仔细的回忆着八九年的往事,突然想到了那个因为自己不用他,就想带着同学给自己的娱乐城找麻烦的大学生,看着眼前之人和自己印象里的那个大学生有些像,但是自己又想不起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了。刘辉凝神盯着眼前的这个头发有些凌乱,似乎还没有洗脸的男人,冷冷的笑骂道:“原来是你啊,合着你是对我心存怨恨,怪我当初不用你,蛊惑邻居们在这里给我找麻烦来了。你现在的行为比当初还卑劣!当初你是心胸狭隘,借着形势对我打击报复,现在可好,直接拿着自己的平房跟我搞起敲诈勒索了!”

一旁听着的邻居这才听出了些名堂,合着郭旭和刘辉有过节,这才挺身而出给大家当谈判代表的。

郭旭说道:“这就是谈判而已,你不同意归不同意,少给我们扣帽子!”

刘辉年轻的时候总干些敲竹杠、仙人跳之类的勾当了,没想到自己文质彬彬干起了正行,眼前这个念过书,存了一肚子墨水的大学生却玩起了自己玩剩下的把戏。刘辉冷笑着清了清嗓子,转而严肃的大声说道:“市里的政策是一比一点五的赔偿平房面积,我们公司给到了一比二,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公司股东很多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大家不愿意邻居们受委屈!你倒好,按你的意思是要一比四的赔给你,这还不算,还要五万赔偿款用来装修房子,你这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

郭旭利落的接话道:“敲你的竹杠怎么了?谁让你有呢?我还把话放这里,你不同意就别想十月一开工!”

刘辉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扬长而去。

在这八户人家看来,刘辉是回去跟新天地公司商议他们的条件了,所以兴高采烈的等着自己大功告成,只有这样,才不负他们在废墟中的坚守。但事与愿违的是,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等来的却是警笛声。

新华分局的警车以敲诈勒索的罪名将各家的房主带走了。这是因为刘辉去跟这些人家谈判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所有的谈话内容他都录了音,不仅如此,他还派人在临街的商铺楼顶用长焦镜头录了像,就连郭旭说话的嘴型都被清清楚楚的记录了下来。

八座孤零零的平房原本被八户人家当做讨价还价的资本,现在却成了他们敲诈勒索的罪证,形势逆转之后,主动拆除就变成了想销毁证据。被拘留的八户人听了民警的讲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哀求民警将新天地公司的人请来,他们愿意道歉,愿意配合市里的建设。

大庆很反感这种唯利是图的人,起初就是他力排众议的将补偿标准提高了,但是这些人的嘴脸就像是扇到大庆脸上的一个生硬的巴掌,不但让他锥心刺骨的疼,还让他的善良遭受了无情的现实讽刺。

当八户人家认真的写了道歉信和悔过书之后,大庆冷静的让刘辉接受了调解。虽然让八户人家逃过了刑事责任,但大庆依然给了这些人拘留了十五天的行政处罚,给这些刁民留下了一份案底。

当八户人家的人被释放的时候,新天地建筑公司已经进场开始了东北角家属区建筑垃圾的清运。亲戚们已经帮他们搬了家,拉着这些灰头土脸的人离开了伤心之地,去了家当所在的西南角家属区。新天地公司为了不给这些人留口舌,将他们的房子跟西南角想换房的人家做了调换,这也是新天地答应和解的前提条件。

“一帮傻缺,跟张彤、刘辉、许建设哥几个玩这种心眼儿,整个儿一关公门前耍大刀。”

“贪心不足啊,多好的拆迁条件啊,咱们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这帮人还要拿一把,活该!”

“不是不想住楼房么?好了吧?来找大部队也挺好,咱们西南角全都是平房,以后多串串门儿,好歹以前都是一个厂的。”

“求着你们换房子你们不换,关你们十五天老实了吧?以后再想住楼房,不定猴年马月了。”

“老同事归老同事,我先给你们说清楚,你们东北角的垃圾都是往医院和学校的废场地里扔,堆的臭气熏天也没人管,咱们这边儿可是要交卫生费的,定期要雇人把垃圾清走的,先把这个季度的交了吧。”

“人家有钱的单位集资买商品房,公家出大头,个人出小头,怎么也有新楼房住,电力局和电信局那种单位就更了不得了,人家住的都是高层,小电梯一坐,腿都不用遛就到家门口了。咱能和人家比么?咱单位都没一个!你们有机会拆迁住楼房了,这命多好啊,配合人家早一天拆迁就早一天住上,这么点儿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

亲戚们陪着八户人家到了西南角家属区,听着邻居们或是冷嘲热讽,或是恨铁不成钢,或是送几句免费的风凉话,或是抱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姿态讲讲已经用不上的逆耳忠言。

后悔药是买不到也吃不上的,平房还是平房,生活还是生活。个别人陷入郁闷、怨恨、仇视之中再也无法自拔,但大多数人知道,多想想明天怎么生活才是眼巴前最迫切的事情。

东北角的建筑机械轰鸣声穿过马路、穿过商铺来到西南角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噪了。声音进到西南角平房住户们的耳朵里时,变成了烤鸭,变成了钞票,变成了甘甜多汁的水果,变成了每个人的向往,虽近在咫尺,却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