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谁也不是救世主
作者:沙鲲      更新:2020-05-06 03:05      字数:4321

五一劳动节到了,报纸和电视又开始了赞美劳动者的热潮。

大庆的辞职申请却没有被批准,局里只是把他的职务免了,让他成了一个闲人。

大庆在阳纺路上闲逛着,无官一身轻的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板,面对自己的老邻居们了。

宏明商业广场营业了,没有鞭炮,也没有锣鼓队,只是在广场的大电子屏幕上打了一个试营业的广告,就这么低调的在五一当天开门了。

“非典也有非典的好处……”大庆边走边戴着口罩自言自语着。

宏明商业广场里,乳白色的地砖擦的锃亮,名牌店铺稀稀落落的开着门。大庆从一楼走到七楼,总共也没看到几个客人,自言自语道:“还不如我们的商业街呢,看你们不亏死。”

大庆走出商业广场,看着这里现代化的建筑,回忆着二十年前自己刚到这里的样子。大庆最近总在做一个梦,他在梦里见到干爹陈有德像个疯子一样,拿着小孩子玩儿的拨浪鼓,唱着那句流行的歌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陈有德就这么在大庆的梦里晃来晃去,不和大庆说话,也不用目光看他……

大庆正愣神儿时,被人拍了拍肩膀,扭头看是李文慧,摘下口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李文慧关心道:“你还能去哪儿?吃喝你不讲究、穿衣打扮也不修边幅,想干工作又跟领导观念不对路。放大假你也在家坐不住,整天就惦记自己辖区那点儿事儿,你都没职务了,还在纺织厂这一片儿瞎转悠什么啊?”

大庆叹气道:“局里让郑启明接替我的工作,我心慌的很。”

李文慧笑道:“你啊,要不这样吧,你去派出所转转,感受一下人情冷暖,你现在怎么也是人走茶凉了,多看看别人的冷眼,起了反感,也就把以前的工作看的淡了。”

大庆苦笑道:“你这算什么建议?”

李文慧沉重的说道:“最现实的建议,你啊,就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拆迁的事儿是你能左右的么?是咱们能左右的么?西南角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拖得了一天拖不了一年。以后这里自由市场没有了,廉价的蔬菜肉食买不到了,抛开这些不说,他们恐怕连高昂的物业费都承担不了,这里不属于他们了,你为谁服务?为谁保平安去啊?”

大庆自嘲道:“我是该回老家种地了。哎,现在老家的地也没了,难不成要出国种地去?”

李文慧玩笑道:“还是出国种地现实点儿,国内想承包耕地可不容易。”

大庆叹息道:“以前人们打破头往城里跑,为了个城市户口什么招儿都使,现在想弄个农业户口更难……我还是听你的,咱们出国吧。”

李文慧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大庆的手机响了。大庆接起电话,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最后告诉对方,自己正辞职呢,恐怕爱莫能助。

李文慧等大庆挂了电话,好奇的问道:“谁啊?求你办事的?”

大庆叹气道:“方琦打来的,他野心不小,可惜了,我帮不了他了。”

李文慧说道:“方琦?你躲他远点儿吧,光听你说我就够担心的了,他又不是以前的方公子了,拿什么跟人家斗啊?不自量力。”

大庆说道:“不说他了,等过了节,我就出国看小花她们去,你跟我一起去么?”

李文慧笑道:“我就不去了,省的当电灯泡。”

大庆说道:“你回公司吧,我去家属区走走,最近总梦到我干爹,我去老房子那里给他烧烧纸。”

大庆作别了李文慧,一个人慢悠悠向家属区走去。看着拆的满目狼藉的家属区,大庆艰难的在废墟里爬着。他无法想象这里的人是如何出行的,更无法想象在新天地开出租的人家不出车的时候如何停车。

“你们还有没有点儿原则?咱们说好共进退的,怎么你们就偷着找宏明公司签协议了呢?他们都不赔偿二层的面积,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你们也签?你们还有没有点儿纺织厂人的尿性了?”

大庆听着周正平正和一家正在搬家的人家唠叨,插嘴道:“纺织厂都没了好几年了,你还惦记你那个看车棚的差事呢?”

周正平听有人羞辱自己,刚想还嘴,可认清了戴口罩的人是陈凡之后,赶忙陪着笑说道:“陈局,话不能这么说,纺织厂是没了,可念想还在,没有这个厂子,我们这些人能住在一起么?能有这么深的感情么?眼看着老邻居们让人欺负的四散而去,我心里不好受啊。”

大庆看着这个曾经作恶无数的周正平流下了两行热泪,内心复杂的安慰道:“行啦,老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人心惶惶的,保命重要。”

“您家房子拆了的时候,我们还能组织人清理清理垃圾,现在可好,谁家也不愿意出力了,看着王进他们拆的七零八落,愣是没人管了,我这老脸也不好使了,哎……”周正平叹着气,背着手回了自己家。

大庆本想找王进,让他把道清理清理,省的影响住户出行,可是又一想,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人家不一定给自己面子,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别的地方都在讲卫生,家属区里却在上演着脏乱差。原因无他,建筑垃圾堵塞了道路,平时到家属区清理生活垃圾的车进不来,居民们每日都在用自己制造的生活垃圾掩埋自己的生活。如果说有人就喜欢这里脏乱差的样子的话,非王进莫属,在他的经验里,只要拆迁进行到这个地步,剩下的人家便会心理动摇,以后的拆迁就会越来越顺利。

大庆费力的找到了自己家的废墟,拿出准备好的纸活儿和纸钱,就地点了起来,一边烧一边念叨着:“干爹啊,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老了,社会上很多事儿你都看不明白了,可我我刚四十,怎么也看不明白呢?您老人家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我尊严,给了我生活的勇气,让我能穿着庄严的警服主持正义。儿子不孝,不是儿子不想把您交给我的事业进行下去,实在是你教育我的是非观念太强了,我做不到眼不见为净,您就原谅我吧,行么?”

大庆越说越是动情,再加上烟熏火燎,眼泪止不住的哗哗流着。

“陈凡,你他娘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哭嚎什么?不招人烦啊?”

大庆正念叨的时候,李大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擦了擦眼眶,回过身说道:“这地方都变成大垃圾场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住?”

李大奎抱怨道:“住的下去就见鬼了,要是别的房子都拆了,我住的那地儿不成炮楼儿了?”

大庆习惯了李大奎的说话风格,没在意的安慰道:“该搬就搬吧,你要是喜欢住平房,就去北泉那边儿找找,好房子不少呢。”

李大奎说道:“我师父气病了,我得照顾他,他不搬我也不能走。”

大庆说道:“你劝劝李老爷子吧,别跟时代过不去,这不是人力能改变的事儿。”

李大奎怒道:“狗屁,我们住的好好的,凭什么把我们赶走?搬家的这些人当了一辈子孙子,受气受习惯了,老子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大庆叹息道:“是高楼大厦好还是安逸的小二楼好,这个问题永远也不是住户说了算的,你在里面待太久了,我跟你也解释不清楚。”

李大奎敏感的神经再一次被撩拨了起来,气愤道:“我在里面待了十五年还不是拜你所赐?这话你也好意思说的出口!”

大庆没跟李大奎计较,继续劝道:“你想想马晓霞,人家姑娘那么年轻,现在又愿意跟着你,你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求个一男半女,让自己享享天伦之乐?”

李大奎说道:“我就待见这里以前的样子,大老爷们儿光着膀子吃西瓜,老娘们带着孩子侃大天儿,老头儿们下下棋,帮忙带带孙子,多热闹啊。到了饭点儿,谁家做什么饭一闻就知道,这他娘的就是老子想过的日子!”

大庆见李大奎越说越激动,岔开话题道:“周雄他们最近怎么样了?”

李大奎不屑道:“方琦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你辞职了是么?你都不是局长了,耳朵伸那么长干什么?你管的了啊?”

大庆语塞了,他没想到连李大奎都开始瞧不起他,有些后悔做出辞职的决定。就算自己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委曲求全一下又何妨呢?给宏明公司撑撑腰就那么难么?就算落得没有具体业务可做,搞搞机关事务,练就一副周正平式的伪善笑容有何不可呢?

“我们的事儿你帮不上忙,以后你也别打听,知道多了不好。”李大奎警告了大庆几句,扭头离去了。

也许是西南角的建筑垃圾越来越多,有碍观瞻了,宏明公司直接在道路外围建起了围墙,制作了“兰雅居”的喷绘效果图,在路边被拆除的几户人家的位置,建起了兰雅居售楼处。

到了五月底,西南角的住户搬的只剩下二百多户了。

六月底,非典的疫情得到了控制,西南角人心惶惶的日子过去了。仅剩的一百多户人家就像废墟里七零八落的孤岛,推倒的电线杆躺在废墟里,电线被捡破烂的人整段的切割盗走了,也让这里彻底失去了光明。

拆迁委员会名存实亡了,剩下的人家辛苦的将线路接好,每天凑钱买些柴油,在晚上给自己供些电。

初夏的傍晚,坚守在自己家园的住户们凑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评论着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事情。

郭旭骂道:“杨志和黄自立这俩靠不住的东西,吃里扒外,明里是委员,暗里帮着宏明公司动员别人签协议,想想我就来气!”

冯仨儿说道:“他俩就是干拆迁的,眼看有利可图就叛变了,要怨就得怨老周,你说咱搞拆迁委员会,你把这俩混子拉进来干嘛?”

周正平委屈道:“我不是看他俩有股子横劲,关键时候能带着人跟宏明公司干嘛!”

杨金顺的一个徒弟说道:“你当现在混社会的还像过去那么讲义气啊?现在混的就是钱,没钱就没得混。”

刘翠兰看要冷场,赶忙说道:“明天找宏明公司谈谈,得赶快让他们答应了咱们的条件才行。”

周正平说道:“‘房姐’,你在星城有楼房住,比我们可强多了,你帮帮我们,找找你小姑子,刘辉听他老婆的,看看能不能让刘辉出面,帮帮咱们。”

刘翠兰不屑道:“他还帮咱们呢?他们的商铺马上要拆了,新天地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郭旭建议道:“那些个不加入咱们的人呢?咱现在没剩多少户了,是不是找他们谈谈,咱得团结啊!”

周正平说道:“哎,王进那个混蛋压根儿就没想和咱们谈,都怪我轻信了他,当初把那些房虫儿们的名单给了他,这才一点儿点儿被他们蚕食了。”

人们正说到关键处,就听发动机声响起,沿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几辆开着大灯的推土机,轰隆隆的向着一个孤零零的房子开去。

郭旭说道:“不好,他们要摸黑强拆!”

“揍他丫的,不能让他们得逞!”

年轻力壮的叫骂着冲推土机跑去,一个腿脚快的刚跑到近前,就听“嘭”的一声巨响,浓烟炸起,一块带着钢筋的混凝土块儿从烟雾中撞向了他的胸口,钢筋穿胸而过,毙命当场。

跑在后面的赵赫摸了摸溅在脸上的血,看着胸口已经被砸扁了的年轻人,歇斯底里的喊道:“杀人啦!杀人啦!他们杀人啦!”

群情激奋的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块儿,发了疯的向几辆推土机砸去。推土机驾驶室的玻璃虽然防撞,但禁不住太多石头的撞击,一点点的出现了雪花状的裂纹。司机们也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暴徒袭击自己,等反应过来,这才开着车想跑。

废墟就是废墟,一个坡一个坑的样子让推土机也开不快,眼看甩下了疯狂的住户,几个司机弃车而下,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