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徐步似又回到了幼年时光。这次回到的却不是徐府,而是他的本家。他自然不是一出生就在半商半武的徐府,甚至他也并非武痴。
九岁之前,他很爱玩胡闹,父亲曾是江湖上有数的好手,武功高超,侠名远播,却因为一件事情致使消沉半生。武林大会惨败之后,其父徐斜阳终日买醉,不理江湖事宜。若非有妻子父母需要照顾,想来可能已会伺机自刎。
那时徐步得知真相后看到父亲如此,稚嫩的心志开始内敛,一股无名火焰袭向心头,从而开启了他武痴的一生。
因着这份心念,徐步初次接触武学便坦露近乎疯狂的喜爱;也因着这份心念,他被“相思剑”海非深看重授予高妙武功,一直练到如今这般功力,也无一人会怀疑他根本不是武痴。这些年连他自己都已不确定到底是因为心念才痴迷武学,亦或是因着痴迷武学才不忘那份心念。
可是今日他为了完成父亲的期许离开了徐府,离开了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的江州。出师不利路遇荒村,遭到无数妖魔鬼怪莫名攻击……他头疼欲裂,手指却猛地一动,惊觉自己已然醒来。
有人惊喜道:“你醒了?”这声音十分清越,彷佛掉到地上就会摔成几截,给人极大的好感。
徐步睁开眼眸,只见榻前坐着一位肌肤如雪的年轻女子,穿一件样式宽大的鹅黄衣衫,竹簪束发,面部轮廓生得十分精致,却是一张天生丽质的好面孔,丹凤眼柳叶眉。不过她倒特别,在这美人标配容颜上却未施脂粉,头上亦无钗环,看去分外像个美艳的少儿郎。徐步又看向四周,发现许多事物如书卷画册桌椅装饰等。原来我是被眼前之人所救。徐步初步判断。
见他醒来,那年轻女子很是高兴,道:“师弟,你终于醒啦。”
师弟?徐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惊叫胜似询问道:“这是九剑门?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还在数千里的东州嘛?”
那年轻女子笑了,一笑之间,那股迷人的魅力更加明显:“亏你命大,正好师叔外出办事途经春城,因着你身上留有海师伯之物,他座下灵虎便寻了过去,带回重伤昏迷濒临陨落的你。于是师叔急忙带你回到九剑门,加以续命救治。距离当日已过去三月有余。”
“原来如此。”徐步恍然,自家知自家事,徐步自然知道使用《星海淘沙漫烁华》最后杀招和《相思始觉》的后果,但他没想到代价如此之大,竟是当场濒临身亡。
徐步由衷道:“榻前照顾之情,天高地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日后也好报答一二。”
女子有些尴尬道:“师弟再这般说,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我姓苍,名琼,琼浆玉液的琼。我也是正好被派到师弟这里值守,不知师弟怎么称呼?”
“我叫徐步。师承‘相思剑’。”徐步答道。
苍琼恍然,随即又敲着脑袋,懊恼道:“早该想到的,你身上有海师伯的物件,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我真傻,那个传言竟然是真的,海师伯真的收徒了。”
徐步不解道:“师尊没有一个弟子吗?”
“曾经有人想过,不过后来不了了之了。”苍琼幸灾乐祸地看着徐步,看得徐步心里发毛,“海师伯功力虽深、剑法虽妙,却有一个致命缺点!”
“甚么?”徐步声音有些沙哑道。
苍琼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木桌边,倒了杯清茶。她将清茶递给徐步,才道:“因为海师伯不会教徒弟。”
本想道谢的徐步闻言,愕然抬头,诧异道:“啊?”
“就知道你会是这般表情。”苍琼有些忍不住笑道,“海师伯想法奇特,思路敏捷,根本无人能跟得上海师伯的教导。”
徐步双手抱着茶杯,已是开始肖想往后生活,不由得内心狂热,脸泛红润。
“师弟,你不会被师姐的话吓坏了吧?”苍琼看到徐步突变的表情,吓了一跳,赶忙询问。
“恰恰相反,我已经忍不住想早些体验那种日子了。哈哈。”徐步笑的格外狂狷。
苍琼见状,内心不由嘀咕:不会真伤坏脑子了吧?
……
一道晦暗剑芒流转周身,练武厅周遭如陷雾中,她这套《月华落》自幼习练,二十年来未曾间断,此刻对手既强,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只是再强的攻势,再精巧的剑招,到了徐步这里,却全无用武之地。他所使剑法并非多么奇异或者何等凌厉,却优雅流畅一如行云流水。苍琼的《月华落》剑法剑光流转,硬生生在练武厅之间演化出一轮明月光华,而徐步的剑法却是融入银辉斑驳之中,与万物合为一体。
人力强造之景与世间原有之景相较,高下立现。
徐步的剑招不急不躁、不疾不缓,苍琼月华落剑法攻势被他举重若轻地接下,却也不曾借势还击。苍琼暗道:不过两年时光,师弟剑法已非我所及,那么他的极限又在何处?
心思一转,剑招突变,苍琼翻转剑刃,灰白锋芒跳跃不定,剑刃竟似陡然间增长三分,剑身如曲,却韧性十足。那锋芒映入他眼中,愈发显得他一双上挑凤眼灿烂如电,却终是辉光不减。这正是《月华落》里最极致的剑式“醉倒洞之下”。这一式既出,练武厅内外银辉更广更亮。徐步识得厉害,长剑向左斜划,目光凛然,低声喝道:“好剑法!”
他身形倏然而起,衣袂翩翩如凤舞九天,长剑剑光一展如若流星划破天宇,起落之间迅捷无比,真有那“来如雷霆收震”。
就在这一瞬间,练武厅犹如被墨水透染,视线所及仅余黑白二色,全场银辉竟在这一刻被黑白笼罩吞噬殆尽,漫染辉光一转为单调的黑与白。徐步的手中长剑犹如夜空流星般划向苍琼,瞬息已是触到苍琼肩头,但也只是触到而已,随即剑身便收了回去。
苍琼知他手下留情,也未多言,直接认输。练武厅东坐着一人,那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斑白头发下是黑白相间的眉须,以及不多的皱纹。他神情专注,死死盯着场内二人的角斗。此人便是徐步师尊“相思剑”海非深!
徐步收剑入鞘,诚恳道:“师姐的月华落剑法名不虚传,尤其是那一式‘醉倒洞之下’,倘若能收敛锋芒,化为圆转,江湖上定然少有匹敌。”
苍琼眼神一凛,这句话道中她的根本弊病,“醉倒洞之下”虽是她底牌招式,但是这两年却渐遇瓶颈,甚至有不进反退之意,她沉默片刻,由衷道:“徐师弟不愧为能承受住海师伯教导的人,天资潜力果然出众。”
“师姐缪赞。”徐步口上虽客气回道,内心却十分得意,这两年来徐步已是悟透海非深所受功法,并能在短时间内使用一次而无有后遗症。
这也算是他来此遇到的第二开心事,而第一便是海非深赠他名剑时,那柄剑名曰“江海潮”,正是此刻握在手里的。
“江海潮”独特之处在于剑身呈半透明状,内里似有无数江河浪潮奔涌,似绵绵不绝之力汇聚剑气。因此以此剑对敌极省内力。
一旁老者忽地摇头道:“定心宁气,切勿欲侵剑心。”
徐步闻言一怔,赶忙盘膝存神以平心中盛气。终究年轻气盛,免不得喜怒哀乐。徐步自嘲道。
待徐步周身气息稳定,海非深方才上前,徐步迅起身行礼。
“师尊。”徐步毕竟不是彻底的武痴,一些礼节行为,他亦是长时间养成了习惯。而一旁的鹅黄衣衫的苍琼却一反常态,有些畏畏缩缩道:“海师伯。”
徐步见状,不由好笑。也难怪苍琼会怕成这样,因着前几次被海非深提点的几个后生弟子,在中途却被吓跑之后,海非深恐怖之名已传遍整个门派,没人知道苍琼到底是听到哪个谣言。
海非深也未在意,轻轻点头回应。而后再次看向徐步,脸上露出少许严肃:“剑法练得一塌糊涂,为师这两年怎么教导你的?怎无一丝长进!”
苍琼闻言一愣,这种技艺算是一塌糊涂?她感到了深深地挫败感,只能在心里暗道一声“非人的疯子”。
“我自以为很不错了,使得像模像样,有几分师尊的模样。”徐步也是胆大,尽管面对自身师父亦敢反驳。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海非深略带些气势道,“当年我路遇江州,看重的是你那份心念,如今你又有几分记挂于心?我这套《相思泪》重在心念,而非剑形。你现在的浮躁与当初心念已是渐行渐远!”
“最初的心念?”徐步怔在那里,苦思而不得,他好像两年未有提及,两年间醉心武学,时时刻刻去模仿海非深剑法,自以为可施展无伤习有所成,却不料竟连门槛都未跨过。最初的心念?徐步下意识开口:“我忘了。”
“遗忘并非尽是坏事。”海非深非但没有斥责,而且还有些欣慰道,“遗忘分三重境界,第一重,乃是真正遗忘,凡俗琐事一忘而尽。第二重,选择遗忘,因为内心抵触而想要忘记。最后一重是因悟而忘,不分彼此,忘记是因为已成习惯。你自己有想过你属于哪种吗?”
我属于哪种?徐步紧皱眉头,陷入了深深地思量。海非深见状没有催促,也没有停留,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靠徐步自身。海非深转身离开,径直走向他的别院。就在走到练武厅门口之际,他忽地叹道:“庭有树名曰梧桐,吾妻死之年亲手所植,直至它亭亭如盖之时,我才恍然开悟,跻身剑法宗师之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他的话音久久不散,但海非深本人却早已远去。徐步怔怔立着练武厅中央,眼中微光烁烁,似有顿悟但又甚么都抓不住。
一阵清风拂过,天空被墨汁寖成黑夜,星火寥寥,不现一丝清明,银辉不洒寒风呼啸,苍琼虽有内力护身都觉寒冷莫名,原本想安慰徐步示意离开,却看到他的眼神渐渐泛起精光,紧握“江海潮”的手微微一颤,长剑瞬间出手。
只见异彩纷呈,事后便再无变化。徐步脸显不可思议,看着“江海潮”忽地放声大笑,兴奋莫名。
意不灰寒,形不木槁,性命云泥异。禅功郁结,怎成阳体纯粹。
一口郁结气,挥剑尽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