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在乾清宫召见了大明前首辅申时行。
毕竟是前首辅,千里迢迢进京,大明的皇帝召见是应有之意,不召见,不就是授人于柄吗?
朱由检召见申时行的目的很简单,询问一下,江南地区关于摊役入亩的具体执行的细节。
摊役入亩,是申时行这个退休老干部进京的主要目的,虽然大明的官宦、仕林,都享受了关于田亩征税的优惠,但是在劳役之上,却是没有丝毫的优待。
申时行家大业大,哪怕是申时行本人在做首辅的时候,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申家在江南也是大脉,自衣冠南渡南北朝时候发家的申家,雇点民夫代替劳役,绝对是没有问题,申时行进京,还是为了在改元之前的廷推。
况且申时行真的两袖清风吗?
所以朱由检才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召见了申时行,不给这个退休老干部任何幻想的同时,还给足了这个斡旋家的面子,顺便问问老干部什么时候回杭州。
要不申时行回杭州也没面子,过去也是被拜相的主儿,入了京,连天子都见不着,那回去,大约是跌份的。
所以天子不召见,他就一直回不去。
“万岁有所不知,这摊役入亩之事,根子其实是当初潘季驯在广州府时,推行的均平里甲法,但是均平里甲法还是太过于苛刻,所以才有了这扬州、杭州府的摊役入亩的试点。”申时行回答了万岁心里的疑问。
潘季驯是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他闻名遐迩的原因,并非搞均平里甲法,而是潘季驯,可钳黄龙。
相传,潘季驯在黄河治水之时,黄河龙王无法驯服,潘季驯手提天子剑,斩龙角两枚,翻身骑在了龙王身上,驯服了龙王。
潘季驯驯龙记这个故事,当然是属于黄台吉两箭五十八只黄羊那种奇异故事。
但是其故事的背后,表达的就是潘季驯在治理黄河水的卓越贡献。
在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但凡是黄河发大水,那潘季驯都是第一人,万历十一年,张居正死后被抄家,长子被逼死,全家饿死了十数口,朱翊钧依旧不肯罢休的时候,潘季驯为张居正仗义执言,被朱翊钧厌恶,随后被罢官。
万历十六年,黄河大水,已经六十九岁、被削职为民、甚至连儿子的恩荫官都被褫夺的潘季驯,再次领总督河道之职。
四年治水,河道上下巡查,都是潘季驯亲自走访,最终七十二岁的身体,再也撑不住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上书乞病归乡。
三年后,享年七十五岁的潘季驯病逝,因为有太子太保以及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的任职经历,潘季驯死后的讣告送到了京师。
这个讣告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求一个谥号,但是大明朝堂,并没有给潘季驯任何的谥号,因为在庙堂之高眼里,潘季驯是张居正的人。
潘季驯在这七十五年的人生里,有四十年是在河道上度过的。
黄河这条母亲河,在先秦、汉、唐时,因为北方温暖,降水量普遍较高的情况下,水流极大,河道一直非常的稳定,但是在唐朝后期,随着北方降水量的不断下降,水中的积沙越来越高,慢慢的成为了地上河。
北宋对黄河的治理是非常低效的,这一点上从三易回河之事上就可以看出,而这条黄龙在北宋年间未曾发难,也算是母亲河大发慈悲了。
但是两宋交接之际,著名的逃跑名将杜充,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黄河水一路南下,夺淮入海。
自此之后,黄河在华北平原上,就如同神龙摆尾一样,一会儿夺淮入海,一会儿又回到了旧汉河道,偶尔突然不开心了,就从天津卫入海,走旧宋河道。
这个暴怒的母亲河,在北宋被灭亡以后,给重心逐渐移进关内的金国,带来了沉重的财政压力,而金国长期存在的红巾军,就和黄河征夫有极大的关系。
金国和黄河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不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因为黄河不断决口的问题,导致金国的财政和民生陷入了空前的危急,而没有湖广粮仓的金国最终倒在了蒙古和南宋联军的手中。
而夺淮入海形成的淤沼区,也成为了端平入洛,军事行动失败的主要诱因。
南宋联合蒙古,将金国灭亡之后,南宋政权开始向着洛阳府、开封府、应天府进兵,可是淤沼区的交通不便,导致粮草补给困难,端平入洛的失败,粮草不济,是重要原因之一。
而到了元朝时候,黄河治水,更是治出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石人来。
可以说,北宋末年的杜充掘开黄河口的之后,以一己之力,让金国、南宋、元朝三代都深受其害。
什么叫遗害千年?
掘开黄河口开封段堤坝的杜充绝对是首当其冲。历朝历代对杜充的贬低,尤其是元朝,对杜充之不屑一顾,已经不是贰臣传能够容得下杜充了。
既然可以掘开,那堵上不就完事了?
且不提堵上黄河决堤处的困难,大禹治水的故事,不需要再讲一遍。
就是这堵决堤造成的恶劣后果,是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承受之重。
常凯申炸毁了花园口阻拦日寇进军,这件事大部分人都清楚,也有不少人洗地,但是很少一部分人知道“黄河谈判”之事。
常凯申在解放战争期间,为了消解红匪的有生力量,下令堵上花园口决堤,本身处于原河道之地的百姓们不得不立刻迁徙,近百万人流离失所。
而原河道年久失修处处都是口子,花园口被堵上之后,黄河再次被改道,整个华北平原都是一片涂泽,近三千余万的百姓,浸泡在黄河黄沙之水中,无法战后重建,无法耕种,颗粒无收,饿殍千里,洪涝同样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瘟疫。
粮荒、洪涝、瘟疫肆虐在华北大地,近三千万人受灾,十数万百姓蒙难。若非红朝当局果断发动了传统技能,人墙堵堤,这十数万人蒙难,扩大岂止十倍百倍?
黄泛区的百姓们,后来用小推车推出了一个淮海战役来,不是黄泛区的百姓们脑后长反骨,对常凯申陛下不忠不义,是常凯申的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什么是用脚投票?这就是用脚投票。
中原王朝这块地方自古就这样,用脚投票,那是传统。
对于潘季驯,朱由检当然非常了解,这可是手钳黄龙的角儿,在明朝嘉靖年间到崇祯年间,其治水之法束水冲沙法,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黄方略和蓄清刷浑的治河总纲一直被奉为圭音,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是这个思路。
对于驯服黄河,自北宋末年起至红朝立,潘季驯治河,无出其右。
这样一个人物,却没有谥号,不得不说,大明这求荣得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只是朱由检不听申时行提起,压根就不知道,被称之为鞑清丰功伟业的摊丁入亩之法,原来是出自此人之手。
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在治河上已经独一份的潘季驯,在农税之时上,也有如此的先见之明。
朱由检点头,疑惑的问道:“申老师父,朕心中有一疑惑,为何潘季驯逝世之后,我大明朝堂,未曾赐下封号,是无上皇吗?”
朱翊钧是朱由检的祖父,无上皇是十分正式的称谓,按例应该叫皇爷爷的,但是朱由检还是称其为无上皇,毕竟他已经不是原来信王府里的信王了。
申时行想到了此事,眼神里都是回忆,最终叹气的说道:“万岁有所不知,当时潘季驯逝世之事,讣告入了吏部,吏部当时深陷党争,无暇顾及,这事压根就没上报。我也是归乡之后,才知道老友已去。”
“原来如此。”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
其实自万历十三年起,朱翊钧就已经十分后悔对张居正清算的行为了,多次对张居正所谓的“朋党”进行起复,比如潘季驯就是在那时,被起复为了总督河道和右都御史。
朱由检坐着了身子笑着问道:“新昌二阁老,梦魂归台岳。朕决议为张居正、潘晟以及潘季驯追封,不知道申老师父以为如何?”
“大善。”申时行甩了甩袖子,作势欲跪,朱由检拦住了申时行谢恩的举动。
其实这代表着一个信号,至少申时行死后,不会连个谥号都混不上。
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是兵部右侍郎。
“申老师父,吴山东麓申家坡的陵寝还是有些违制了。神道碑和享堂还是太大了些,享堂进深七檩,还是低调些好。”朱由检语重心长的对着申时行说道。
申时行给自己建的坟头,在申家坡。
其坟墓群占地超过百亩,严重僭越,神道碑、享堂也是违制建造。
万历四十二年,申时行年满八旬生辰,朱翊钧按制为申时行贺岁,遣使至申家大门,是申家坡坟地刚建成之时,因为违制僭越,申时行躲了起来,传旨内侍以为申时行已去,回京复命,朱翊钧定下了文定的谥号。
结果在崇祯三年,申时行讣告才入京,闹出了不少的笑话,最终申时行的死期确定到了万历四十二年。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申时行再次拜谢之后,走出了乾清宫,此一去,再见无时。
“富家得田贫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私家日富公家贫,国匮民穷任人辱啊。田贵人最近写的这首民谣调不错,词更是不错。”朱由检哼着曲。
申时行的申家,就是典型的富家,贫纳租的结果就是年年旧租结不清再填新的债,最终的导致私家越来越富裕,公家越来越贫寒,国匮民穷任人辱。
这是田秀英自己写的一句诗词,在确定了田秀英不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朱由检让王承恩想个办法拐弯告诉田秀英她自己的身世,不要再为田弘遇那个义父所连累。
显然田弘遇这个义父,就是把田秀英当做投资,见没有回报,再次投资到了陈圆圆身上罢了。
王承恩是个心思机巧之人,传递圣意用了一杯凉茶,和陈圆圆简单的说了两句,就离开了承乾宫,而田秀英显然已经品清楚了圣意,选择了和田弘遇划清界限,把陈圆圆送出了宫。
近日田秀英入乾清宫抚琴,音色逐渐轻快,所作的曲,也是深得圣心。
“皇后那里,情绪安定了吗?”朱由检面带难色问起了周婉言的近况。
王承恩一听背上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万岁爷往常都要称婉儿,这皇后二字,是王承恩第一次听到!
他面不改色的说道:“皇后千岁那里前些日子就安定了,万岁爷翻牌子一直没翻到,臣也没提。倒是皇后千岁这些日子在给万岁准备夏天的衣衫,做了几套,与宫外很少有联系。”
朱由检忽然乾清着身子说道:“周奎入狱了。”
大明皇帝听出了王承恩对周婉言的回护之意,周婉言要是情绪稳定了,王承恩早就见缝插针的安排周婉言入乾清宫用膳侍寝了,能拖到现在?
给皇帝做衣服的又不止周婉言,就那件田秀英做的水田拼接衫,是周婉言能做得出来的?
周婉言做衣服就说,田秀英做衣服就不说?
“万岁爷。”王承恩欲言又止,废后之事,岂能旦夕之间决定,周奎之事,还是以战局为主,战局顺利之后,大明勋戚不做带路党之后,才能行废后,攘外安内,岂有先安内之理?
朱由检轻笑道:“你在教朕做事?”
“臣不敢!”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朱由检一拍脑门,这玩笑显然开过头了,他只是抛出了一个这个世界没人接得住的梗罢了。
皇帝是金口玉言,岂能随便开玩笑?朱由检暗自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能因为王承恩够亲近,就胡乱的开玩笑,会吓到王伴伴的。
他略显无奈的说道:“起来,你教朕做事做的还少吗?司礼监提督太监,指点朝政国事,是分内之事。有什么话就说,朝臣们有什么不方便跟朕明说的话,会对你说,朕也是知道的,起来说话。”
“朕最讨厌别人跪来跪去,罪该万死了。”
“是。”王承恩这才从地上起来,偷偷打量着万岁爷的脸色,才松了口气,此时为周婉言说话,当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他还以为万岁爷要重罚,结果就是不轻不重的教训了一句。
比他预想中的惩罚,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他还以为自己要去奈何桥上走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