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武虽贤名远播,却与世无争,尽心尽责,引得名士朝臣争相与之结交,甘为其奔走,名士如郭泰、贾彪等太学儒生,朝中大臣不乏刘瑜、朱寓、尹勋、冯述、刘淑等忠良,更有汉室宗亲侍御史刘倏与之结为密友。
时朝廷内忧外患,地方百姓反叛此起彼伏,北胡、南蛮、西羌等异族连年侵犯,征伐不断,国库日益空虚,桓帝只得大肆加征赋税;又因吏治腐败,各地豪强大族勾结官员横征暴敛,肆意巧取豪夺,百姓苦不堪言。
司空同景深以为忧,恰逢野王县属吏司马直乃同景门生,见地方不法,百姓困顿,亲往洛阳拜见司空同景,力陈革新之法。
这日,司马直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洛阳,直往同景府中而去,由下人将其引至厅堂。同景端坐堂上,司马直上前行礼道:“学生司马直拜见恩师,不知恩师一向可好?”
一别数载,昔日学生如今再会,同景心中喜悦,细细打量着司马直,如今司马直已非昔日少年,二十有余,见其衣衫破旧,发髻紊乱,颌下短须还沾着些许灰尘,却面色从容。同景扶起司马直,说道:“叔异,快请起,一路辛劳了,先随老夫用饭之后再说。”
司马直急道:“多谢恩师好意,不过学生此来,非是为一顿酒饭,实乃为天下百姓进言,还请恩师先听学生愚昧之论。”
“坐下说”,同景回到堂上坐下,示意司马直入座,司马直连称不敢,府中下人也将茶水端来,司马直依旧侍立一旁。
待下人退去,司马直拱手道:“学生出身百姓之家,自幼家贫,时常与家中老小务农养桑,深知百姓耕作辛劳,可眼下朝廷赋税日益加重,豪强大族兼并田地,地方官吏贪墨不法,遇丰收年份,百姓尚可果腹,若是饥荒一起,百姓纷纷卖儿卖女,以求活命,长此以往,天下百姓势必一哄而起,届时必将天下大乱,朝廷危矣!”
同景见司马直言辞耿直,出言打断道:“加征赋税实乃不得已之举,西羌连年作乱,国库损耗甚巨,若不加征赋税,何以平定羌人?叔异须知,羌人屡次侵扰关中,自古至今,关中乃是天下根本,昔日秦据守关中,变革图强,终灭六国;高祖因关中之地与项羽决裂,退避蜀中,后暗渡陈仓,一举夺占关中,才得以与项羽抗衡,可见关中乃是朝廷腹心之地,若是关中一乱,则天下定然大乱,得关中者必可得天下;故而陛下加征赋税,以图早日平定羌人,安定关中,而后方可另图他事。”
“恩师之言甚是,学生受教”,司马直话锋一转,又是说道:“学生亦知晓陛下加征赋税乃是不得已之举,不过学生今日所为之事,非是妄言朝廷加征赋税,而是民间田地兼并,日益严重,豪强士绅侵占百姓田地,百姓无地可耕,只得租种豪强士绅之地;豪强士绅名下田地虽广,却纷纷隐瞒不报以避税,又勾结官员,将朝廷赋税徭役强加于百姓,富户大族家资万贯,平民百姓饥肠饿肚,朝廷国库越加空乏,天下民力、国库税收皆为这等小人所窃取,纵然日后平定羌人,学生恐朝廷已无力他顾,若是百姓不堪欺压,揭竿而起,悔之晚矣!”
同景见司马直虽言辞过激,不过其言也是自己心中所忧,问道:“你以为当如何?”
司马直正色说道:“恩师,学生以为我朝自光武中兴之后,朝政江河日下,百姓困顿不已,地方反叛不断,外族屡屡犯境,而国库匮乏,实乃内忧外困之局,昔日先秦偏居一隅,国力衰微,后得商鞅变法,秦国力强盛,而后得以扫平六合,并吞八荒;朝廷如今内忧外患,正应变法图强,去旧迎新,恢复邢典,重用贤良,惩治贪腐,减轻赋役,积蓄国力,安定民心,而后再兴兵讨伐诸夷,中兴汉室,天下归心。”
“攘外必先安内,所言有理,又不知如何变法图强?”,同景问道。
司马直从怀中掏出一份竹简,上前一拜,将书简递于同景,说道:“恩师请看,此书简是学生纵观古今变法,集李悝、商鞅、管仲等变法之术,依据当下情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所写之变革九策,分举贤、吏治、富民、刑典、强兵、田令等九大策,还请恩师指教。”
同景打开书简,细细品阅,越看越是不以为然,当看到书简之中竟还有王莽当年变法政令,不悦道:“叔异,你所作之变革九策,多有不妥之处,我大汉自开创至今,从未听闻朝廷公开取士,以才德授官之说;商贾之流本就轻贱,正所谓士农工商,岂可借行商繁荣街市,万万不可;最不妥之处乃是王莽之说,昔日王莽祸乱汉室江山,擅行变法,以致天下大乱,你怎可将其悖逆之法,写于书简之中,若是让有心人知晓,定要治你谋逆大罪。”
“恩师,且听学生一言”,司马直心中不甘,急忙说道:“学生认为王莽变法并非胡乱所为,其中亦有可取之处,不乏兴国强兵之策,正可用于当下朝廷局势;至于以才德公开取士,恩师岂不见如今朝中所用之人,多为无才无德之辈,胆小如鸡之徒,多少贤才志士遗恨山林,以致吏治腐败不堪,百姓中传有歌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学生所说兴商贾而繁流通,非是一时妄言,如今世家大族林立,虽口中常言商贾卑贱,却私下经商,官商勾结,欺行霸市,牟取暴利,以致货品流通皆为世家大族所掌控,不说奢侈享乐之物,百姓柴米油盐所需亦为其所制,学生所为者,无外乎是让朝廷将商贾之利收归国库,充实国力,调度民生而已!”
“够了”,未等司马直说完,同景将手中书简递还给司马直,劝道:“叔异,老夫给你一言忠告,这书简回去烧毁为妙,书简中变法之说,过于离经叛道,老夫不跟苟同,若依你书简中所言而行,大汉岂不是面目全非,若在外人看来,你这是谋反之论。”
“啊”,听到谋反二字,司马直也是吓得一头冷汗,慌忙说道:“学生身受皇恩,岂敢有此悖逆之心,万万不敢!”
同景道:“老夫知你一心为国,绝非谋逆之人,老夫看你过于沉溺变法之术,还是多读些诗书典籍为好;不过你方才所言税赋之事,老夫近日也是忧心不已,你倒是为我解忧了。”
司马直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知同景不喜书简中变法九策,原本还欲向同景禀报野王县令张朔不法之事,借机弹劾宦官,此刻也就隐去心中所想,拱手说道:“依学生之见,不如上书陛下,田亩税收不分贵贱,但凡有田者,须以其田亩多少,按亩征收赋税。”
同景点头道:“此策可行,明日老夫便上奏陛下,叔异远道而来,就在府中多歇息几日,老夫届时向朝廷举荐,叔异不必委身与野王县。”
司马直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婉言谢绝道:“恩师,学生心忧县中事务,不便在此逗留,还是早些返回野王,处理县中事务才是,就此拜别。”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便强留,切记老夫方才所言,一路小心”,同景本欲举荐司马直入朝为官,见其推脱,只得让下人送其出府。
司马直辞别同景之后,来到驿馆便跨马出城,一路往野王赶回,此时冬季严寒,司马直见前方有处酒家,便在酒家稍作停留,喝口水酒,暖暖身体。
司马直解下佩剑,靠窗坐下,不一会店家就将酒菜端来,燃起火盆,司马直望着窗外飞雪漫天,抿了口酒,伸手自怀中取出书简,望着身旁火盆,刚欲将书简扔与火盆之中,却又忽而收回,犹犹豫豫,难以决然。
“呵呵,书简并非引火之物,可惜,可惜”,正当司马直犹豫不决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爽朗笑语,司马直回首望去,只见一年青儒生正身端坐,衣着华贵,颇有气度,旁边侍立着两名剑士。
司马直拱手施礼,问道:“在下司马直,不知兄台所言何意?”
那青年闻言一愣,而后又坦然道:“在下司马防,途经此地,见兄台手执书简,眼望火盆,几番犹豫不决,想必书简乃是兄台所爱之物,故而孟浪失言,还请兄台勿怪。”
“无妨、无妨,未想到我二人同姓司马,今日又与此处酒家相遇,倒是有些缘分”,司马直不禁好奇道。
“额,兄台真会打趣”,司马防闻言又是一愣,笑道:“在下河内温县人,祖籍颍川,不知兄台何处人士?”
“未想到如此之巧,在下亦是河内人,祖籍雁门郡,后随父母流落至河内”,司马直心中更奇,忽而想起颍川二字,又问道:“兄台莫非是出自颍川司马氏?”
司马防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正是司马氏子弟。”
“你我二人既然有缘,倒不如同座畅谈,兄台意下如何?”,司马直见今日与司马防如此有缘,又见其颇有气度,生了结交之心,便邀请同桌而饮。
司马防闻言,仔细打量着司马直,见其衣冠不整,胡须脏乱,身旁二名侍从面露不屑,对司马防摇头示意,司马防这才起身说道:“兄台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有朝廷召令在身,还需赶往洛阳赴任,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司马直亦起身回礼,不忘提醒道:“兄台既有要事在身,在下不便强留,外面风雪交加,还请兄台保重。”
“多谢”,司马防带着两名侍从,跨上坐骑,飞奔而去。司马直见三人离去,想了想司马防的话也有道理,自己博览古今变法之术,写出这份书简,若是弃之,岂不可惜,便拿起桌上书简欲放回怀中。
“梆”,却不知从何处非来一颗黄豆,正中司马直拿着书简的手腕,司马直一吃疼,手一松,书简滑落至火盆中,司马直急忙伸手要将书简救回,不料身后闪出一邋遢老道,将其双手死死扣住,不一会竹简化为灰尘,司马直欲哭无泪。
司马直回首怒瞪老道,斥道:“你这老道,为何阻我救回书简,我有何得罪于你。”
老道这才放开司马直,头也不回,走到方才司马防桌案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尚温,好酒啊!”
司马直见老道毫无认错之意,心中更怒,大步跨到老道身前,刚要责问,却闻老道身上一股酸臭,捂着鼻子,退后几步,说道:“枉你还是修道之人,如此不修衣着,邋遢肮脏。”
老道依旧笑呵呵,说道:“老道早就躲在屋内,本欲求那贵公子施舍一些财物,以度寒冬,见你这人好不识趣,废话连篇,恬不知耻,将贵公子吓走了,老道怎能不气,故意毁你书简。”
司马直怒不可遏,见这老道疯癫,却又无可奈何,冷哼道:“那位兄台急于赶路,这才离去,与我何干?”
老道将桌上酒壶递给司马直,司马直接过酒壶,虽有些烫手,还是双手握住,不解道:“你给我酒壶作甚?”
“自己用手摸摸”,老道鄙夷道。
司马直摸了半天,还是不解,老道这才笑道:“店家,快将这桌酒菜收拾掉,不然可就便宜老道五脏庙了。”
“这人也真奇怪,酒刚温好,抿一口就走了,莫非嫌弃小店酒水不佳”,店家絮絮叨叨,收拾完桌上酒菜,这才想起这老道士从哪蹦出来的。
老道士见店家看着自己,手指司马直,笑道:“不要看我,老道是随他一起来的”,店家这才半信半疑离去。
司马直听完店家话语,闷头深思,也未理会老道疯言疯语,这才恍然大悟道:“好啊!我真心结交与他,他却嫌弃鄙夷于我,真是有眼无珠。”
“咦!老道士呢”,老道转眼间不见了,司马直左顾右盼,不见老道士,又去问店家,店家也是不知,自顾自的干活去了。
“唉”,司马直叹息一声,心想这老道士看来虽邋遢疯癫,不过绝非寻常人,闷头饮了口酒,苦笑道:“我还真是有眼无珠,方才见那老道衣着肮脏,疯疯癫癫,鄙夷不已,而见司马防身着华服,风度傲人,真心结交,却自取其辱,想必司马防也是见我衣着寒酸,衣帽不整,相貌平庸,不愿结交。”
司马直也无心饮酒,结账离去,一路心不在焉,落寞不已,正行间却闻身后一声呼喊,司马直勒马而止,回首只见一老道,一身白衣,白发白须,司马直奇之。
“拜见道长”,司马直见道士白衣胜雪,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当即下马行礼。
道士坦然受礼,笑着说道:“与大人一别,不过一个时辰,大人不识老道了”,白衣老道说笑间,一股青烟而起,早已无白衣胜雪的模样,一副邋遢肮脏之相。
“你,你”,司马直指着邋遢老道,惊疑不定,这正是酒馆中那疯癫老道。
“呵呵,大人不必惊惧”,道士拂尘一甩,又是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手中递过一份书简,笑道:“大人变法九策,老道已然阅览,见解独特,当真乃是一代革新之法,可惜未遇雄主。”
司马直一脸落寞,接过书简,说道:“生不逢时,难遇明主,只怕是荒废此生所学,不知道长尊号,若不然我随道长一同修道如何?”
老道摆手笑道:“不可不可,老道南华,喜好游历世俗,却与大人并无师徒之缘,何况大人并非我道门之人,贫道见大人在酒馆中,欲烧毁书简,心中不忍,大人可知商鞅变法,历经多少磨难,游说多国国君,常有性命之忧,大人既想为天下百姓行变法之事,更不能轻言放弃。”
司马直想起自己先前欲烧毁书简,不觉羞愧道:“道长教训的是,司马直受教了。”
“无妨,无妨”,南华接着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道有一言忠告,日后受挫之时,万不可轻言放弃,更不可轻生,须知留有用之身,辅佐雄主,开一代之盛世。”
司马直问道:“可是,在下区区小吏,如何见得当今陛下,何况在下变法之术怕是难以为朝臣所容。”
南华摇头失笑,说道:“大人还是过于执拗,汉室江山从何而得?当年高祖灭秦,而后诛除项羽,定鼎长安,后王莽变法惜败,光武中兴,迁都洛阳,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替乃是乾坤定律,汉室又岂能长久不衰,不为他人所取而代之。”
司马直听完之后,惶恐不已,哆哆嗦嗦劝道:“道长这等言论乃是大不敬之罪,万不可再言。”
南华不屑道:“那大人变革九策,欲将汉室从根革新,难道不是谋逆之罪。”
司马直无言以对,南华继续说道:“大人只需静等雄主出世,届时忠心辅佐,定可成为一代名相,流芳百世。”
“可是,雄主在何方,我如何寻得雄主”,司马直急切问道,却不料南华老道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低头却见地上写有四字‘西出雄主’。
司马直四周环视,见左右无人,赶忙将雪地上四字抹去,心中揣摩道:“道长言‘西出雄主’,莫非日后汉室将倾颓,雄主起于西边,还是另有它意。”
“算了,回去慢慢再想”,司马直思索良久,见天气严寒,只得上马,往野王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