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着檀香的屋子里，嘤嘤切切的哭声一阵阵的传出。

槐然站在门口，许久，才轻轻抬手，推开门。

一室讶然，只有床榻上的老者，眸光一闪，挣扎的抬手：“你，你……”

“嗯，是我。”

每到一世将近，他总能在朦胧间记起往事，然后懊悔这一世的种种，这一世，也依旧如此。

槐然缓缓走上前，不顾众人诧异，嫣然一笑：“我来晚了。”

“阿，阿，阿然！”沧桑的声音落在槐然心口，一下一下，痛的彻骨，“我，我，我伤了，你，你……”

“是，你在你大婚的日子里，亲手，在这里刺了一刀！”槐然指着心口轻声说道，“写满符咒的匕首，在这里戳了一个洞，到现在都还没长好，可疼了。”

满是沟渠的脸微微颤着，浑浊的眼里，也盈上了几滴泪珠：“你没事，就好。”

槐然看着呆滞的众人，在床沿坐下：“没事？你可知，那最后一剑，若是落下了，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知道吗？”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老者猛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登时憋得通红。

“爹，你顺顺气，顺顺气！”年至中旬的男人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槐然，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老者的胸口。

好一会儿，老者才顺过了这口气，沉重的呼吸着。

男人凌厉的目光扫向槐然：“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秀儿，退下！”一身着华服的老妇被几个小姑娘搀扶着走了进来，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槐然，“果然是你。”

槐然抬眼，瞧见来人，面容清淡，没有一丝起伏。

“四十年来，你的容貌，却丝毫未变，不愧是连道人都杀不死的大妖。”老妇在坐在小丫鬟端上来的凳子上，面对着槐然，一字一顿的说道。

屋子里头的人皆是一怔，面色也变得难看了些，府里头一直都有一个关于抢亲妖怪的传言，但众人都当是上一辈老人的胡话，却不想，今儿个，竟然从最是威严的老夫人嘴里说了出来，而且，还是对着一个有着倾城美貌的年轻少女说。

“是三十九年八个月。”槐然红唇微启，浅笑盈盈，“他为了娶你，布局杀我，五道伤口，让我差些就此烟消云散，或许是情缘未尽，这般的我竟然都被救了回来，但也因此沉沉睡了整整三十九年。”

老夫人搁在膝盖上的手却是轻轻颤动：“为什么是他？”

槐然微微侧头，看了眼床榻上的老者，敛下眸子：“因为，我与他，有九世的缘。”

“那这一世，是第几世？”

“第七世。”槐然的手轻轻覆在老者的手上，眼角滑落一滴晶莹，“郁召茗，这一世，你还是，没有记起我。”

“对，对不起……”

“他记得的。”老夫人忽然出声，“新婚之夜，掀喜帕的时候，他有瞬间的迷茫，我听见他唤了一声阿然，夜里头，他时常梦语，唤的也是阿然，可天一明，他便都不记得，只偶尔，眼角存着几滴泪。他是记着的。”

槐然的手，下意识的捏紧。

“阿然，阿然，阿然，这两个字，缠绕了我一生，可我不敢去问，因为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来救你的妖怪，唤你一声，槐然。”老夫人低垂着眼，“是你吧，那个阿然，是你，对吧！”

“他，若是记得，是唤我阿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夫人轻笑起来，眼角却是溢出了泪，“我到底是个自私的妇人，即便，我知道他想起了你，我也不愿，不愿承认，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直装作不知，那他就不会负我……”

“即便你知道又如何，我深知他的性子，这一世，他已经负了我，断然是不会再负你的。”槐然看着老夫人，目光淡淡，唇边却是溢出些许笑意。

“你说，你们有九世的因缘，那是不是，只要过了九世，他便是我一人的？”老夫人拭去眼角的泪，忽的抬眼看向槐然。

身后一阵阴风，槐然回首，便看到一脸阴沉的阴官：“邱月生，生于……”

老者忽然猛一抬手，拽住了槐然的手，苍老的面容竟然在那一瞬变得满是光彩，槐然知道，这是凡人最后时刻的回光返照:“阿然，再等我一世，再一世，等我，等等我！”

柔荑轻轻抚过满是丘壑的面容，半晌，才应出一声：“好。”

“阿然，对不起，对不起！”老者轻颤，竟是落了泪。

“郁召茗，你又该走了。”槐然看着老者缓缓闭上眼，透明的魂魄自他的天灵中游出。

哭声瞬间响起。

老夫人红了眼眶，却硬是忍住了泪，顺着槐然的目光看去，却是一片虚无，颤巍巍的起身，捶着胸口，说出口的话，却已满是凄凉：“你问问他，可还记得，今生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若有，为何最后一句话，问的是你槐然，而不是我这个伴他走了一世的妻子？”

老者看着比邻而站的两人，似是叹息，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槐然身上，他陪伴了她的发妻一世，与她相敬如宾，彼时倾注的情感也是真真切切的，到底，不曾亏欠她什么了，槐然却不相同，她是他爱入骨髓的那一个，即便忘了，也刻在心底深处的那一个。

“你又何可怨的呢？”槐然似是想了许久，到底有些不忍，轻启红唇，“你问我九世后，他可是你一人的，我不愿你伤怀，现下，却怕你执念。你可知道，你是凡人，你与她的情缘也只有这一世，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你此生的记忆便化作一朵彼岸花，长在黄泉两岸，你就不会再记得他，七情六欲从头来过，而我，是妖，我有漫长的命时，我只能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娶妻、生子，然后期盼着有那么一世，他是记着我的，与我相较，你幸运的多！”

“那为何，他却记着你？你便那般刻骨铭心吗？你凭什么？”

槐然不应，只是看着老夫人，眸中竟出现了好似同病相怜的情愫。

老夫人泪眼迷蒙：“你便那样好吗？即便不记得你，也能在午夜梦回是念叨着你？你凭的什么，就凭这张不会老去的绝世容颜吗？”

“你是不是太小瞧他了？”槐然轻哼一声，抬手轻抚老夫人的脸庞，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生来是妖，我不会老，我修为越高，容颜越娇，这是我做妖的本事，可若是为这容颜，他这一世就不会娶你。”

“我，我只是上了年纪！”老夫人双手捧脸，低声喃喃。

槐然见她如此，只觉可怜：“莫非，你以为你年轻时的模样，能与我相较几分？”

老夫人下意识的去看站在一边的孙女，这个孙女与她年轻时几乎如出一辙，甚至比她更标致些，可与槐然相比，却好似一朵狗尾巴草与牡丹相较，真真是云泥之别：“那，那你凭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缘，或许是命。”槐然苦笑一声，“这个，你就得去问老天爷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是我的劫难”

“你因我波及，情苦一生，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能忠告一句，他的这一世，到此为止，可你还有数十年光阴可享，莫要再伤心了。”槐然看着那被铁链拖着行去的魂魄，轻飘飘的撂下一句话。

槐然跟在郁召茗身后，缓缓走出屋子，抛却身后的哭声：“郁召茗，下一世，你会记得我吗？”

郁召茗看着槐然，张口，却是出不了声。

阴官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槐然：“没有魂魄能够在喝下孟婆汤后，还记得前世的事，槐然，你好歹是一方妖王，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认不清吗？”

“我认得清！”槐然看向阴官，嘴角微弯，“只是，那一世，他爱上我，那，总有一世，他还会爱上我！”

阴官怔愣，空洞的眸子竟有片刻的恍惚：“那，你便再等上一世吧！”

铁链声铃铛响，走着走着，便变作虚无。

“槐然，我宁愿做你，做那个，铭刻在他心中，无论生死，都无法消去的那个人。”老夫人忽然推开身边的人，踉跄的追了出来，声嘶力竭，“他能记着你，我也能记着他，九世之后，他还清欠你的情缘，便该还欠我的情缘了。”

世上总有痴人。

槐然似不曾听到一般，一步一步走着，看着邱府大门挂上白帐，红色纱裙在风中飘扬。

“他走了。”源尘自街的对面缓缓走过来，“人家要办丧事了，你却着一身红装站在人家门口，也不怕惹怒了人家，拿着笤帚出来与你拼命。”

“丧事？”槐然抬眼，似是想起什么，“哦，对了，丧事，该是着素服的。”

源尘伸出手，看着槐然：“阿然，他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

槐然盯着源尘的手许久，才轻轻地将手搭上：“嗯，回去。”

风起，两个身影散在风里，留下一地血色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