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头，长清山上下了一场雪，遍地皑皑白雪，风过，难免几分清冷。
遍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瞧着有几分凄凉，好在这槐花林中的血槐花依旧张扬绽放。
血槐林里头有棵青色的大石头，年头甚久，比槐然这个老不死的妖精都要大的多的多，源尘就那样跪坐在雪地里，也不觉着冷，对着那块大青石，温着面前的一壶清酒。
“源尘，这酒倒是醇的很，只是还少几分香。”槐然一身素白裙装，拎着一壶酒，躺在枝桠间，垂下一截如玉脂般的小腿，来来回回的晃荡着，系在脚踝上的玉铃也随之叮当脆响，散在风里，好听的很。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的会，这般好酒。”源尘觉着好笑，“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的人，一睁眼，竟然就是问我讨酒喝。”
槐然笑的妩媚，挑一束长发在手中把玩：“睡梦里，我便是喝了好几日的酒，这一醒来，嘴巴馋的很。源尘也是懂我心意，备了好酒等我一觉睡醒。”
“你倒是赚到了，梦里头喝了酒，醒了，又有酒喝。我却是亏了的，这厢与你煮酒，那厢还亏了一壶好酒，白白便宜了旁人。”源尘摇头可惜，“这酒，可是我让人去了老远的山里头挖的，可惜，可惜啊！”
“呐，我折了枝梅花，想来与你们煮酒最合适不过。”飞来的梅枝落在了源尘的面前，光影一闪，妩吀便靠在了槐然身后的枝桠上。
“寒梅最是冷香，用来煮酒，再好不过。”源尘择几朵梅放入酒里，须臾，这槐花林里便溢满了酒香。
槐然深吸一口气，唇间溢出笑意：“源尘煮的酒，甚好，甚好，怕是那九重天上的琼酿也不过如此了！想这世间，也就我有那翻天的福气能够尝上几口了。”
源尘将倒置在青石上的玉盏翻过来，斟满一杯：“与你煮了多少年的酒，我都记不大清了，我旁的不会，也就能为你煮上一壶和你心意的酒。煮酒的手艺，我练了几千年，妩吀也该尝上一尝，只可惜，她素来浅量。”
“自是她没这福气！”槐然翻身下树，指尖一捞，温玉而制的酒盏就已在她手中把玩，鼻前轻嗅，不免满足喟叹，“源尘总要长长久久和我一起的，若是有一日喝不到源尘煮的酒，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样凄凉悲苦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你这贪酒的脾性，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没改，倒还愈加厉害了。”源尘笑着嗔怪，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一口一口的浅饮着。
槐然却不如源尘斯文，仰头便是饮尽一杯，还颇不雅的打了一个酒嗝：“妩吀也该饮一杯，有我同源尘在，便是醉了，总不会让你醉在这冰雪覆盖的槐花林里。”
“给我一杯。”妩吀一跃，便立在了源尘身后。
“哦？”源尘抬眼，眼角含了几分笑意，“你怎的也要，不怕醉的头疼？”
“为了取这寒梅，我还被个书生呵斥，说我不懂惜花，我总不好白白得了个辣手摧花的名声！”妩吀冷哼，眼底倒浮起了几分趣味。
槐然捏着玉盏的手紧了紧，半晌才轻笑一声：“辣手摧花？呵，倒是个不知所谓的书呆子，这世上最最娇艳的花儿就在面前，却瞧不见，倒是为着几朵寒梅得罪了你。”
源尘面上笑意不变，斟了一杯酒：“却是你辛辛苦苦折来的寒梅，你理当该尝尝。”
端起玉盏，粉色的花瓣浮在清酒之上，妩吀轻轻吹开花瓣，玉盏贴着红唇，浅浅的品了一口：“煮了寒梅，入口倒不那般辛辣了。”
“源尘煮的酒，自然是顶好的！”槐然盘坐在雪地里，曲着一只膝，将脸靠在洁白如玉的膝盖上，半眯着眼，嘴角荡漾开暖暖的笑意，“记着源尘第一次给我煮酒，还是刚刚化形的模样，从人界酒肆偷来的酒，也是在此处，也是天寒地冻，就着白雪就饮了，在雪堆里昏昏沉沉的睡了好几日，差些冻死，哪像现在这般滋润的煮酒。仔细想想，现下，我同源尘都算的上是老不死的妖精了。”
“酒都堵不上你的嘴。”源尘笑着给槐然斟满玉盏。
槐然轻轻晃荡着玉盏，看着粉嫩的花瓣在酒里沉沉浮浮：“光喝酒，没的助兴，单调的很，源尘，你的琴呢？给我抚一曲，可好？”
“抚琴？”源尘挑眉，有些不满的摇了摇头，“就我抚琴未免缺了些风味。”
“呵，你若抚上一曲，我便舞上一曲同你作陪，如何？”槐然抬眼看着源尘，笑意涟涟，眉眼间倒有了当年的几分狡黠。
“数百年不曾见你舞了。这笔买卖倒是不亏。”源尘回头看向槐花林外站着的几个花妖，“去，取我的琴来。”
花妖俯身恭敬：“是，二当家。”
槐然杯中的酒已经空了，正嚼着那几片花瓣，笑道：“源尘倒是越发懒怠了，取个琴也要差遣别人了。”
“你倒好意思说别人，这满山满谷，最最懒怠的，可不就是你了！”妩吀此时也喝光了一盏酒，有些醉意，软软的在源尘身边坐着，托着红透了的小脸，眸子也不甚清明，喃喃道，“每日里，不是去寻那人的转世，便是在屋子里睡着，便是百绿那懒小子，也比你来的勤快。”
槐然不应，只是笑着拿起酒壶斟满妩吀手中的玉盏：“妩吀，源尘煮的酒，可香？”
妩吀低头看着玉盏，唇边却是漫起了苦涩：“香，极香。只是，远远不及当年那漫山的血槐花来的香，我尚且还记得，那漫山的红，漫山的槐花，漫山的槐香。极香，极香。”
“小丫头可是醉了？”源尘看着妩吀这幅摇头晃脑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抬手点了点妩吀的鼻尖，“这么一杯小酒就醉的东倒西歪，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啊！”
“小丫头怎么了？”妩吀猛的坐正身子，睁大一双眼，“我倒情愿我依旧是那个不知俗世的小丫头，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睡饱了，吃饱了，就去槐花林，看姐姐们练功，玩闹，总比现在惬意的多。”
源尘瞧着妩吀，分明是醉了，喃喃的念叨着心里话：“你总不能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的。”
“我晓得。”妩吀笑，笑的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可是，我舍不得。”
槐然眼瞧着妩吀痴痴的笑着，然后趴在了青石上，喃喃的喊着：“槐然，槐然姐姐……”
源尘抬手摸了摸妩吀的脸：“虚长了几千岁，还是个孩子模样。”
“是啊，哪怕着个子抽芽了不少，可这心里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槐然端着酒杯喝着，掩饰着心底一阵一阵泛上来的苦意。
“二当家，您要的琴。”花妖奉上琴，便恭敬的退下。
纤纤玉指轻抚琴弦，直到落在琴尾那道花不似花的雕刻上。
“你还留着？”槐然看着那琴，笑出声来，“这般丑，难为你了，一直用着它。”
“这可是槐花王槐然身上的槐木，虽然丑了些，音色差了些，但这么多年，用的顺手了，也舍不得换了它。”源尘抬眼看着槐然，嘴角含着几分笑意，“我这漫漫妖生，收的诞生礼何其多，但这般傻气的，取自身枝桠做琴的妖，这世间怕再也寻不到一个了。”
“你莫要取笑我！”槐然抬手撑着腮，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源尘不再说什么，指甲轻轻拨动着琴弦，潺潺琴音倾泻而出。
槐然看着源尘许久，夺过青石上的酒壶，饮着酒轻轻晃晃的站起身来。
几番飘扬，槐然抬手一抚，血色槐花翩翩然的张扬飞起，在她周身盘旋飞舞，琴声缠绵，素衣抚袖轻舞。
“咦，这不是槐然吗？”睡着的妩吀又忽的抬起头，捏着玉盏轻轻晃荡，眼前的人儿化作了无数个影子，好似许多白色的蝴蝶，在绯色的花间飞舞，恰似许久前的那些日子，琴音飘渺，舞姿妖娆，便是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喝尽盏中最后一滴酒，妩吀便再也支撑不住，伴着阵阵的呼噜声，伏在青石上沉沉睡去。
一曲终止，皎月缓缓升起，漫山血槐，绽放开来，一地的白，一地的绯红，月光下，槐然躺在雪地里，黑色的长发散落开来，铺了一地，飘落的槐花在她身上铺了绯红的裙装。
源尘踱步至槐然身侧：“入夜了。”
“这样好的夜晚，正是喝酒的好时候。”槐然缓缓睁眼，看向空中那明亮的过分的月亮。
“你还没喝够？”源尘轻笑。
“源尘煮的酒，怎的喝的够？”槐然笑盈盈的对着源尘伸出手。
源尘拉住槐然的手，微微使劲，将槐然拉了起来：“那你便争气些，安然的迈过这个坎，好让我为你煮上生生世世的酒。”
“好啊，等槐花酒满了万年，你便用它配上紫藤煮酒。”槐然看着源尘许久，笑意在绝美的容颜上荡漾开来，“妩吀的酒量这般浅，你我送她回去吧，总不好让她睡在雪地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
是啊，到底，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