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竹成功被唬到,非常配合地睁大眼睛。
伙计得意洋洋地笑。
原来落雪楼的主人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叫萧沧字山云,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然学会捕东海的蠃鱼。
蠃鱼多长在南海,十分稀有,东海的蠃鱼更是罕见,传说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别说捞上来吃,有人一辈子都见不着,而且蠃鱼不但鲜美绝顶,食之满口生香,别的山珍海味就再也不能入眼之外,竟然有治愈百病的奇效。
这样千金难求的蠃鱼引起众人的狂热追捧,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这落雪楼开始的时候还日供一道蠃鱼宴,剑之为片,红肌白理薄如蝉翼,生食便是无上美味,烹调料理皆是多余。
后来就改为七天,再改为半月,一月……一年过去,落雪楼已经极少开蠃鱼宴,不过有了名声,有其他的菜倒也有人去吃。
落雪楼主人也从此不再参加科举,专心致志经营起酒楼生意,现在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蠃鱼又让他专供贵人食用,萧沧又曲意逢迎,后台很硬,现在已经不大露面了。
这次一次开宴三桌已经非常大手笔了,原因这里是青州丰县,是朝廷上宰相徐闰和将门出身的镇国公王奉的祖宗祠堂所在,两家人在朝廷上不对付,留在祖地看守祠堂的两家更是斗得水深火热。
徐家主事的老爷年前一场大病,人眼见着就不行了,吃了一顿蠃鱼肉又好了,不知怎的,半年过去,现在突然死了。有人猜是王家动的手脚,毕竟王家一家子都是仗势欺人的鼠辈。
之前很多在丰县有势力的人家,都出了不少人命,一时之间,矛头对准王家,但是只是猜测,这些人大多都是病死的,没有任何证据,坊间传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王家可不管,既然已经是丰县一霸横着走了,多少的脏水往上泼都无所谓,反正王家也死了几个人,难道他们连自己家人都害?
照常欺男霸女,只手遮天,听说徐家老爷死了,王家老爷高兴得不得了,为表普天同庆对家死了,也不管落雪楼能不能开宴,硬是压着他们开了三桌宴,全丰县的人先到先得,迟到的也能撒钱捡红包。
尊贵人家不耻不趟这浑水,平头百姓反正见哪家都不是好货,谁家死人都不干他们的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平时被害苦了,现在自然能捞点就捞点。
九青皱眉:“我之前听说丰县死了挺多人,难道都是王家?”
这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罢?
伙计撇嘴:“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啊……”他左右看了一眼,才说:“坊间还有人说,是冤魂作祟!官府封嘴,不让说!”
那你还说……
那头掌柜抬头了:“费什么话!不干活了!”
九青双手撑着下巴:“我瞧你们客栈甚好,可有房间让我们住三个月?”
掌柜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有有有,姑娘说了算!你!好好招待两位姑娘!否则仔细你的皮!”
伙计转头朝九青和念竹吐了吐舌头。
“都怪王家的少爷王滨!”他咬牙切齿喊了王滨的名字,喊完又后悔了似的前后地瞧,像怕被捉了把柄倒霉。
“怎么说?”
“要上菜了要上菜了。”伙计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笑呵呵地要往厨房跑。
“砰!”九青把腿架在另一张桌子上,把玩着一把匕首,“小二哥,哪里去呀?”
众人纷纷侧目,九青环视了一圈:“怎么?”
她明明脸上带笑,眼神却是满满的冷意,惊得众人又忙不迭地转回头。
“九青,别拿诛魔来吓人……”念竹狂扯九青的袖子。
“姑、姑娘!”伙计被九青突然的发难吓住,哆哆嗦嗦地道。
九青拍拍念竹的肩,收回长腿,然后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小二哥讲话讲一半,听得姑娘我甚为心痒,讲完再走,如何?”
掌柜的瞧见动静,从账本里抬起头喊:“你又做什么惹客人不高兴了?我看你是皮痒!”
念竹连忙回:“小二哥很好,没什么的,我们开玩笑呢!”
掌柜又道:“别惯着这小子!姑娘想问什么只管找他!正事不干,就知道瞎打听!”
九青微笑:“小二哥听到了吗?”
小二脸色几变,最后一脸破釜沉舟地坐下来,摆出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横竖是我多嘴,姑娘敢听,我就敢说!”
九青拍拍小二的肩道:“我脾气差,多担待。不过这种八卦讲一半你就跑,你说搓火不搓火?”
小二想了想,觉得九青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又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只好挠挠头说:“其实啊,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随便说说,姑娘随便听听。”
王家仗着王奉分外嚣张,尤其是王家的小儿子王滨,平生最好女色,偏偏不爱青楼,就好良家妇女这口,无论是成了婚还是没成婚的,只要颜色好,只要他看上了,就一个都逃不了。
多数的女子要么沉塘要么上吊,众人虽有怨言,但是王家大笔的钱砸下去,又只不过是女儿,不值钱的赔钱货,何必和王家起纠纷?算了算了……
唯有一个人例外。
一个父母早亡,家徒四壁的孤儿。
打猎出身,贫困交加,直到三十多岁才讨上媳妇儿,夫妻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叫作蕊娘。
性情温和,长相不俗,又织的一匹好布,绣的一手好花。
听说,夫妻二人当时是看中了还是个穷酸小子的落雪楼主人萧沧,两家都是贫苦人家,但是蕊娘家的条件还是比萧家强了许多。
这门亲没说成,蕊娘没了。
她才十六岁,她绣的花,织的布自己从来就没有用过,家中清苦,她只是偶尔采两朵花插在鬓角临水一照,然后慌忙取下,怕被人笑。她还没有过喜欢的人,可以拉一拉她的手。
她的一生如同昙花一现,还没来及完全盛放,就被踏进污泥,碾成残渣。
她能撑着一口气,是想看看自己的爹爹妈妈。她烧得糊里糊涂的,无意识地惊恐大叫,不分黑夜白天,她娘抱着她胡乱挥舞的手,彻夜不眠地流泪,小声地哄她“囡囡乖,娘在,娘在……”
他要去报官,要讨公道,他的妻子死死拦住他,女儿的名节不能再毁下去了,报官那就全丰县的人都会知道!女儿就真不能活了,求你!求你!孩子她爹,求你!忍一忍,忍一忍!
他们要等蕊娘好起来,变卖家产远走外地,连卖家都谈好了,但是等不到了……
蕊娘有这么一刻,清醒过来,一头撞死了。
她才十六岁,至此便失去往后无数岁月。
蕊娘的娘当场就疯了,要去找王滨拼命,跌到河里淹死了,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一个妻女双亡的鳏夫,家徒四壁。
连妻女也只能躺在一口薄棺。
“他竟然还去报官?”九青道。
青州城丰县的官?不就是王家吗?
愚蠢的人,可怜的人。
“谁说不是呢!姑娘你说说,赵老头还要到处去找人作证人,要告王家!”小二直摇头。
“赵老头死脑筋,拖着棺材站在王家门口讨说法。王家的说法?只是扔了一百两让他不要把门堵上。刚开始大家都觉得他可怜,毕竟蕊娘也是个好女子。但是管什么用,他还天天坐在那里哭天喊地,晦气!”
“况且……说实在的,一百两也不少了,又是个女娃子,大不了再生嘛!他婆娘又老了,死了也是赶巧。他倒也奇怪,爱他女儿婆娘爱得什么似的,多少人家都悄悄沉塘吊死了事,偏他到处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女儿被糟蹋了一样……”
小二这时候又摇头晃脑起来:“这世界上的事啊……真是奇也怪哉!”
“女儿怎么了?”
“什么?”小二看着九青冷不丁地发问,一脸懵逼。
九青安稳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甚至嘴角还含着笑意,她又问:“女儿怎么了?”
“女儿……”小二刚张口又及时打住,“哈哈哈,男娃子传宗接代,当然值钱一些。不过我们这些贱民哪里能和姑娘们比?姑娘一看就知道是高门里出来的,和小的计较什么?”
九青:“……”她和一个古代人计较什么?他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重男轻女的古代人。
九青越想,攥筷子的手越紧,她计较什么?她就是在打听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那个素未谋面的,现在已经烂成白骨的女孩子和她有半毛钱关系?
她计较什么?!
小二看着九青的脸越来越黑,一双筷子都要被她捏变了形,才惊觉自己似乎讲错话了:“姑娘……”
“她饿了!脸都饿青了!小二哥还不上菜!饿死个人啦!”念竹忽道,顺便倒了一杯茶给九青:“喝茶喝茶。”
九青阴沉着脸,端过茶一饮而尽,她胸口有一口气,却不知道怎么发泄,朝谁发泄。
小二听了念竹的话立刻跑得远远的,手脚麻利地上了菜就又想跑。
“后来呢?冤魂作祟是怎么回事?”
小二又给阴晴不定的九青吓了一跳,他嗫嚅着讲:“这个啊……后来……后来他就死了呗……赵老头认死理,就是认为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才让他女儿,让丰县变成这样,他肯定是变成冤魂报复富人,现在丰县死的人也不多,也不关我们的事,谁知道怎么回事……啊,我随便说的。”
小二含糊其辞地说完就溜。
这回,九青没拦他。
化为冤魂索命?
她不信,活人都拿活人没办法,死人还能拿活人怎么办?自欺欺人。
若他有本事化为厉鬼,就另当别论了。
九青冷冷笑起来,不过她不管,她不会管的,她是个莫得感情的情报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