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内,他都不愿意回想起最初的岁月。
他作为已逝故交之子,光明正大地进了公仪府。
九州的规矩是,抱养的孩子还要看其资质,八岁才能登入族谱,官宦人家更是这样。
他异父异母的哥哥公仪德非常喜欢他,似乎是因为偌大的府邸终于有了一个正当年纪的同伴,又恰恰小了他两岁,使唤起来,炫耀起来都十分得劲儿。
他带他上树掏鸟蛋,哥哥掏,弟弟接;他带他放风筝,哥哥放,弟弟追;他带他抽陀螺,哥哥抽,弟弟看;他带他玩弹弓,哥哥打,弟弟捡……
夫人看到了,总是冲过来扇哥哥的巴掌:“怎么当的哥哥!尽使唤弟弟了!”
巴掌不疼,哥哥总是笑:“下次不敢了……小良我们走……去——凫水!”
夫人气得大叫:“站住!看你把你弟带的!站住!公仪德!站住!晚饭你别吃了!”
他自小早熟,却乐意装傻当跟屁虫。
凫水的时候脱了衣服,哥哥才会摸着下巴说:“你不脱衣服都不知道你是男孩子,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以后没老婆的……”
一起来玩的孩子全都笑了。
他……很没用地气哭了……
看他哭了,孩子笑得更高兴了,哥哥却去赶他们:“笑什么啊你们!我弟只能我欺负!都滚都滚!”
他怕以后没人和他玩,哭着去拉哥哥:“随他们笑……哥……算了……”
哥哥气得要命,两边都骂:“笑就打你们!”“蠢货你还哭!”
折腾了半天,凫水没凫成,还弄得满头大汗,他自小身体不好,回来就病了。
夫人气得抽了哥哥一顿,父亲都拦不住,打得他在床上直嚎“疼死啦!”“要出人命啊!”“娘不疼我啦!”
等他知道的时候都是两天后的事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哥哥却赖在床上喊痛不去上学堂,他都七岁了,还这样,夫人气得不管他。
他晚上悄悄离开屋子,披着一条小被子去看哥哥,却看见夫人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就是不进去。
夫人看到他:“良儿……”
“夫人……”
他总叫她夫人,“娘亲”他真的喊出不出来,他是有娘亲的人。
夫人走来走去:“我……睡不着出来散步……你晚上出来干什么!”
“散步拿药瓶嘛……”他歪头。
夫人:“……”
夫人叹气,把药瓶给他:“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把药交给你哥,别告诉他我来了。然后你快去睡,不然我也打你板子!”
“嗯。”
夫人一脸放松地走了,显然是很放心他的。
他推开门,哥哥听到动静又叫起来:“痛死啦!要命啦!”
“哥哥,是我,我看到你在看小人书了……”
他翻身一看:“嘿!是小良啊!你怎么来了!来也不出声,白白演了!夜里冷,快进哥哥被窝里来,很暖的!”
他披着小被子手脚并用去爬床,爬到被窝里后暖得直哼哼。
“暖吧,你身体好了吗?我本来想说带你去凫水锻炼锻炼,你也忒没用了,折腾一下就病了。”
“我身体好了,以后我会努力的。哥哥,你的屁股还痛吗?”
他朝他眨眨眼:“早好啦!我骗人的!不想去上学。”
他想了想:“哥哥还是去上学吧。”
哥哥很生气:“你怎么和我娘一样!”
他小声说:“我来的时候看到夫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很想进来。”
哥哥一顿:“哼!她才不关心我呢!她就知道叫我读书!读书!读书!我每次要拿个枪啊棒的,她就揍我,干嘛?偏要读书?”
他说:“不会的,她还让我给你带药呢。”说着掏出药瓶来。
哥哥结果药瓶摸了摸:“你没骗我?”
他伸出小手发誓:“小良不会骗哥哥的!”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
“我以后和你一起去上学堂罢?”
“你?你才五岁,还在开蒙呢!”
“所以哥哥要学好了来教我啊。”
“嗯……哼哼,那是当然的!我只是不爱读书,读起书来吓死你!”
“嗯嗯,哥哥爱干嘛?”
哥哥想了想说:“我想去打仗!我想去学很厉害的武功,去战场上为爹和娘,还有国家争光!”说着,手舞足蹈地在床上比划了起来。
他陡然想起以前夫人和父亲的对话,害怕起来:“不要去打仗。”
“你干嘛?你个胆小鬼!这么害怕啊!放心,你哥罩着你!要不然这样吧,你做我的军师。”
“什么是军师?”
“就给我出主意的。算了,你好像有点笨,要不还是靠我自己吧!”
“……我会努力读书的!”
“那好吧……以后你就是诸葛亮!我就是关云长!”
“谁是诸葛亮?谁是关云长?”
哥哥哼笑着,从被子里拖出来一本小人书,又拿出买的仙符小灯笼,都是给小孩子玩的:“你不懂了吧,今天哥哥给你讲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
他们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夫人正沉着脸站在床前看他们。
小人书没了,仙符小灯笼也没了,哥哥又被关小黑屋了。
他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看大狗打架的时候遇到何苦渡的,那时她还不叫何苦渡。
他第一次看见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何苦渡歪头看他,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和她长得一样好看的人。
哥哥被逼着背书写字的时候,他在和何苦渡玩新娘子家家酒。
他是新娘子,何苦渡是新郎。
为什么?何苦渡理直气壮,我比你高!
好叭……
等哥哥放出来的时候才悲惨地发现,他不是弟弟唯一的玩伴了。
哥哥一度很仇视何苦渡。
何苦渡也不喜欢他,两个人总吵架,他当和事佬。
吵吵闹闹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三年,他快要八岁,可以入族谱了。
他父亲有空会带他去那间院子里,站在树前和他说:“这里埋葬着你娘,还有你爹。”
他这时候就会跪下来磕头:“娘,儿子来看你。娘好不好?儿子很好。”
父亲沉默着,他很少笑,不怎么说话。
他在尽自己的努力做一个好官,尽管总是不顺利。
他知道自己和他娘一样身份低微,父亲不看轻他,夫人不看轻他,哥哥不看轻他,何苦渡不看轻他。
但是世人会看轻他,也会看轻他的父亲。
母亲不想这样,他会永远保守一个父亲以为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决不允许自己成为父亲的污点,这也是母亲的愿望。
他不是偷听的,声音自己传到了他耳朵里。
父亲开始不知道,以为皇上是知道他的苦心;后来发现皇上不知道;最后才知道,皇上既知道也不知道。
聪明的父亲被更聪明的人耍了一通。
父亲没有退路了。
他成了弃子。
他走错了太多路,甚至亲手杀了人。
他这样的人,原本连杀鸡都不敢。
只为了取信于人。
父亲不聪明,天下最傻的就是他。
王奉带着官兵闯进来的时候,公仪家全乱了。
夫人带他们打开床板,让他们从暗道下去。
哥哥问:“娘,你呢?爹呢?怎么了?”
夫人疾言厉色:“不要问,只管跑!”
“我不!”
“快跑啊!”
“我家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啪!”夫人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她总是扇人巴掌,都是轻轻的,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
哥哥不敢相信地看着夫人。
夫人用力合上机关:“快跑!照顾好你弟弟!快跑!跑!”
他看着夫人突然哭出来:“娘——”
床板合上了,夫人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这声“娘”,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天后,在午门,父亲五马分尸,夫人斩首示众。
公仪家放跑了独子。
大大的失策,大大的隐患。
被扇了一巴掌的哥哥不说话,他带着他在暗道里跑,背影越来越高大,和父亲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出口接应的是何苦渡的父亲,燕京最大的戏班的戏班主。
他说和公仪家有故交。
他看到何苦渡的母亲时就知道了,真正有故交的是他母亲和她母亲。
一个歌姬,一个舞姬。
长得不相似,感觉却这样相似。
像是被一个人养大的,或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为了保护他们,戏班从燕京在全城戒严前连夜离开,说是回老家探亲。
他和他哥哥都病了。
等去了千里之外的交州,他病好了才发现。
他哥哥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