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折子戏 十三
作者:长安的糖      更新:2020-05-21 21:30      字数:3127

很长时间内,他都不愿意回想起最初的岁月。

他作为已逝故交之子,光明正大地进了公仪府。

九州的规矩是,抱养的孩子还要看其资质,八岁才能登入族谱,官宦人家更是这样。

他异父异母的哥哥公仪德非常喜欢他,似乎是因为偌大的府邸终于有了一个正当年纪的同伴,又恰恰小了他两岁,使唤起来,炫耀起来都十分得劲儿。

他带他上树掏鸟蛋,哥哥掏,弟弟接;他带他放风筝,哥哥放,弟弟追;他带他抽陀螺,哥哥抽,弟弟看;他带他玩弹弓,哥哥打,弟弟捡……

夫人看到了,总是冲过来扇哥哥的巴掌:“怎么当的哥哥!尽使唤弟弟了!”

巴掌不疼,哥哥总是笑:“下次不敢了……小良我们走……去——凫水!”

夫人气得大叫:“站住!看你把你弟带的!站住!公仪德!站住!晚饭你别吃了!”

他自小早熟,却乐意装傻当跟屁虫。

凫水的时候脱了衣服,哥哥才会摸着下巴说:“你不脱衣服都不知道你是男孩子,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以后没老婆的……”

一起来玩的孩子全都笑了。

他……很没用地气哭了……

看他哭了,孩子笑得更高兴了,哥哥却去赶他们:“笑什么啊你们!我弟只能我欺负!都滚都滚!”

他怕以后没人和他玩,哭着去拉哥哥:“随他们笑……哥……算了……”

哥哥气得要命,两边都骂:“笑就打你们!”“蠢货你还哭!”

折腾了半天,凫水没凫成,还弄得满头大汗,他自小身体不好,回来就病了。

夫人气得抽了哥哥一顿,父亲都拦不住,打得他在床上直嚎“疼死啦!”“要出人命啊!”“娘不疼我啦!”

等他知道的时候都是两天后的事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哥哥却赖在床上喊痛不去上学堂,他都七岁了,还这样,夫人气得不管他。

他晚上悄悄离开屋子,披着一条小被子去看哥哥,却看见夫人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就是不进去。

夫人看到他:“良儿……”

“夫人……”

他总叫她夫人,“娘亲”他真的喊出不出来,他是有娘亲的人。

夫人走来走去:“我……睡不着出来散步……你晚上出来干什么!”

“散步拿药瓶嘛……”他歪头。

夫人:“……”

夫人叹气,把药瓶给他:“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把药交给你哥,别告诉他我来了。然后你快去睡,不然我也打你板子!”

“嗯。”

夫人一脸放松地走了,显然是很放心他的。

他推开门,哥哥听到动静又叫起来:“痛死啦!要命啦!”

“哥哥,是我,我看到你在看小人书了……”

他翻身一看:“嘿!是小良啊!你怎么来了!来也不出声,白白演了!夜里冷,快进哥哥被窝里来,很暖的!”

他披着小被子手脚并用去爬床,爬到被窝里后暖得直哼哼。

“暖吧,你身体好了吗?我本来想说带你去凫水锻炼锻炼,你也忒没用了,折腾一下就病了。”

“我身体好了,以后我会努力的。哥哥,你的屁股还痛吗?”

他朝他眨眨眼:“早好啦!我骗人的!不想去上学。”

他想了想:“哥哥还是去上学吧。”

哥哥很生气:“你怎么和我娘一样!”

他小声说:“我来的时候看到夫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很想进来。”

哥哥一顿:“哼!她才不关心我呢!她就知道叫我读书!读书!读书!我每次要拿个枪啊棒的,她就揍我,干嘛?偏要读书?”

他说:“不会的,她还让我给你带药呢。”说着掏出药瓶来。

哥哥结果药瓶摸了摸:“你没骗我?”

他伸出小手发誓:“小良不会骗哥哥的!”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

“我以后和你一起去上学堂罢?”

“你?你才五岁,还在开蒙呢!”

“所以哥哥要学好了来教我啊。”

“嗯……哼哼,那是当然的!我只是不爱读书,读起书来吓死你!”

“嗯嗯,哥哥爱干嘛?”

哥哥想了想说:“我想去打仗!我想去学很厉害的武功,去战场上为爹和娘,还有国家争光!”说着,手舞足蹈地在床上比划了起来。

他陡然想起以前夫人和父亲的对话,害怕起来:“不要去打仗。”

“你干嘛?你个胆小鬼!这么害怕啊!放心,你哥罩着你!要不然这样吧,你做我的军师。”

“什么是军师?”

“就给我出主意的。算了,你好像有点笨,要不还是靠我自己吧!”

“……我会努力读书的!”

“那好吧……以后你就是诸葛亮!我就是关云长!”

“谁是诸葛亮?谁是关云长?”

哥哥哼笑着,从被子里拖出来一本小人书,又拿出买的仙符小灯笼,都是给小孩子玩的:“你不懂了吧,今天哥哥给你讲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

他们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夫人正沉着脸站在床前看他们。

小人书没了,仙符小灯笼也没了,哥哥又被关小黑屋了。

他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看大狗打架的时候遇到何苦渡的,那时她还不叫何苦渡。

他第一次看见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何苦渡歪头看他,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和她长得一样好看的人。

哥哥被逼着背书写字的时候,他在和何苦渡玩新娘子家家酒。

他是新娘子,何苦渡是新郎。

为什么?何苦渡理直气壮,我比你高!

好叭……

等哥哥放出来的时候才悲惨地发现,他不是弟弟唯一的玩伴了。

哥哥一度很仇视何苦渡。

何苦渡也不喜欢他,两个人总吵架,他当和事佬。

吵吵闹闹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三年,他快要八岁,可以入族谱了。

他父亲有空会带他去那间院子里,站在树前和他说:“这里埋葬着你娘,还有你爹。”

他这时候就会跪下来磕头:“娘,儿子来看你。娘好不好?儿子很好。”

父亲沉默着,他很少笑,不怎么说话。

他在尽自己的努力做一个好官,尽管总是不顺利。

他知道自己和他娘一样身份低微,父亲不看轻他,夫人不看轻他,哥哥不看轻他,何苦渡不看轻他。

但是世人会看轻他,也会看轻他的父亲。

母亲不想这样,他会永远保守一个父亲以为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决不允许自己成为父亲的污点,这也是母亲的愿望。

他不是偷听的,声音自己传到了他耳朵里。

父亲开始不知道,以为皇上是知道他的苦心;后来发现皇上不知道;最后才知道,皇上既知道也不知道。

聪明的父亲被更聪明的人耍了一通。

父亲没有退路了。

他成了弃子。

他走错了太多路,甚至亲手杀了人。

他这样的人,原本连杀鸡都不敢。

只为了取信于人。

父亲不聪明,天下最傻的就是他。

王奉带着官兵闯进来的时候,公仪家全乱了。

夫人带他们打开床板,让他们从暗道下去。

哥哥问:“娘,你呢?爹呢?怎么了?”

夫人疾言厉色:“不要问,只管跑!”

“我不!”

“快跑啊!”

“我家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啪!”夫人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她总是扇人巴掌,都是轻轻的,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

哥哥不敢相信地看着夫人。

夫人用力合上机关:“快跑!照顾好你弟弟!快跑!跑!”

他看着夫人突然哭出来:“娘——”

床板合上了,夫人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这声“娘”,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天后,在午门,父亲五马分尸,夫人斩首示众。

公仪家放跑了独子。

大大的失策,大大的隐患。

被扇了一巴掌的哥哥不说话,他带着他在暗道里跑,背影越来越高大,和父亲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出口接应的是何苦渡的父亲,燕京最大的戏班的戏班主。

他说和公仪家有故交。

他看到何苦渡的母亲时就知道了,真正有故交的是他母亲和她母亲。

一个歌姬,一个舞姬。

长得不相似,感觉却这样相似。

像是被一个人养大的,或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为了保护他们,戏班从燕京在全城戒严前连夜离开,说是回老家探亲。

他和他哥哥都病了。

等去了千里之外的交州,他病好了才发现。

他哥哥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