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吃完饭,捧着茶喝了一口,餍足地叹了口气。
九青问顾泉:“东安琴怎么办?”
顾泉沉吟片刻,道:“再看看,你若运气好,这两天便可取得。”
九青:“……什么叫我运气好?”
虽然东安琴是神界的东西,也该归于明泽上神所有,但是现在在何苦渡手里,似乎对她还非常重要,也不好随意夺取。
但是看着顾泉笃定的样子,九青竟然荒唐地相信自己凭运气就能拿到东安琴。
顾泉说得不要太准,临睡的时候,何苦渡的侍女来找她。
“什么?你没说错吧……”九青看着娴雅的侍女,如意教坊的人好像对什么都见怪不怪,总是说话轻声且态度持重。
“是的,请问神使可否明早卯时来同当家会面?她有话同您说。”
“这个倒是无妨,是有什么事吗?”九青摸了摸下巴问。
“婢子不知,请容婢子告退。”
“嗯。”
何苦渡找她到底什么事?
天刚擦亮,九青就来了何苦渡的院子,清晨的风凉,还带着梨花上凝结的露水气息,有些湿润。
九青轻轻敲了敲门:“何当家。”
何苦渡打开门:“神使,唤我苦渡便好。”
九青从善如流:“苦渡叫我九青便可。”
她关上门,对九青说:“请坐,这么早请你过来真是麻烦你了。”
九青摇头:“没事。”
九青发现何苦渡穿了一袭极美的裙子,光线照在茜红色的长裙上,上面绣着的若隐若现的蝴蝶都在翩翩欲飞,衬得何苦渡恍若神仙妃子。
何苦渡极美,美得与倾城祸国的公仪良不分上下,美得都不像是会在人间出现的人。
她转身取出东安琴,搁在桌子上:“如意教坊代为保管多年,是该物归原主了。”
九青心头大震,却还是笑着朝何苦渡眨眨眼:“这一清早的,你说什么呢?”
何苦渡不和九青装傻,她坐下来道:“我受阿母所托,若遇见合虚山逍遥殿的神使,便交给对方,把这无名琴还给明泽上神。”
九青沉默了片刻:“逍遥殿正神使也在,你为何不给他?”
何苦渡笑了笑:“实话和你说,正神使我看不透。昨夜这一场,所有的变动都是握在正神使的手里,虽然他似乎是好心,但是我不放心交给他。”
九青笑了:“那你就放心交给我?”
何苦渡点头:“放心。公仪哥哥既然相信你,那我就相信你。你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但是你让我说了真话……”
九青道:“我总不好让公仪杀错人。”
何苦渡道:“无论怎样,我都是感激你的。”
何苦渡还想说什么,九青皱眉,有人!她站起来伸手一动,门一下子打开,一个人被无形的引力拖进来抓在九青手里。
“怎么是你!”九青失声。
在她手里挣扎的就是一个孩子,准确的说是一只小锦毛鼠。
就是公仪良救的,被妖王翡冷翠带走的那一只!他怎么在这里!
“九青,你认识他?”
“……”嘴太快了,当时公仪良救他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出现。
九青眨眼就扯谎:“我以前见过他一面,当时觉得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觉得可疑,再想看时却不见踪迹,没想到在你这里。”
何苦渡垂眸,锦毛鼠小声喊起来:“何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她这么早进你的房间是要害你!”
九青:“……”小朋友,你心思未免太多了。
“小锦,她是我的朋友。九青,你放他离开吧。”
“嗯,好。”之后看你如何解释。
何苦渡嘱咐了两句锦毛鼠,让侍女带他下去了。
“苦渡,我觉得你还有很长一番话要和我讲。”九青抱臂闲闲地靠在椅子上看她。
何苦渡苦笑:“这边和我说的第二件事有关。”
何苦渡继续道:“我阿母,就是如意夫人。她天资卓绝,心性也超乎常人,这把无名琴是在她周游全国时救了一只妖怪,妖怪临死前送她的,同时还有一本名叫的书,但是残破不堪,所剩不多。”
如意夫人!她也曾拿到残卷!那残卷呢?现在在哪里?
何苦渡看着九青的表情,看懂了一般回道:“烧了,阿母看过残卷便将它烧了,但是残卷里的内容她却记下了,也只告诉了我一人。若我没有遇见你,我是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
九青向前探了探身。
何苦渡继续说:“残卷除了讲些六界琐碎事情。关键是里面提到了永生法门,当真是违逆天道!”
永生禁术!九青往何苦渡那边挪了一点。
何苦渡似乎在想如何说这件事情,半天才开口:“六界皆知,不可跨越界限相恋,生子便受天劫,全家俱亡。但是也少有幸存者,即为混血,混血之子继承父母双方的灵力与血脉,多数力量强大,有移山填海之能。他们虽然多数下场凄惨,但是活着的这段时间,只要他们想,便能搅得六界天翻地覆了。混血子要求身心魂三者不变,这样的血才足够有力量,若是魂飞魄散,被剜了心,或是失了肉身,那混血子的血也就无用了,所以六界诛杀混血子并没有那么困难。但也因为混血子血液强大,有人就想出了利用混血之子的血来修炼永生,残卷中虽未记载是否有人成功,却有很多人想要这么做……”
九青默默想,她整合的残本上面语焉不详的第三种方法?现在所知的四种永生禁术没有一个不是违逆天道,要付出血和泪的代价的,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
何苦渡接着说:“事情还未结束,我阿母救的妖怪便是半妖,是人和妖的混血之子,但是他的父母力量都很微弱,他先天有疾,常年多病,是以不被人瞩目。后来被发现扑杀,在魔界受了重伤逃出来,没有多久便逝世了。”
“不知我阿母和半妖发生了何事,我阿母似乎因为此事颇受震动。妖物是下三界,九青若是去过鱼笼巷便知道,有一些青楼专门便卖剃了妖骨重安人骨的不人不妖的人造半妖,其中尤以男子居多。”
何苦渡叹了口气:“阿母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多年以来都在想方设法救助他们。后来妖王翡冷翠知道了,她很喜欢我阿母,同她交好,也很讨厌妖怪被人看低,半妖回了妖界也是被人欺负,索性就彻底封了他们的妖气留在如意教坊。”
九青忽然想起如意夫人送葬那一天,如意教坊的女子多数都年轻美貌,男子却少有露面,或许就和这个有关。
“那你……”九青略有狐疑地看着何苦渡,她太美了,很难让人不怀疑。
何苦渡摇头:“我不是,若我是的话,我爹娘早死了,而且阿母也必定不会选我做当家,太危险。”
九青想了想又道:“苦渡,我问你一件事,如意夫人当真是好心才帮忙平反公仪家冤案,推翻王家的吗?若你不方便说,便不说了。”
何苦渡道:“没甚不方便的,当时还有外人在场,我话并未说全。你来燕京也有好些天,想必也听说了我阿母的故事,当年排挤我阿母家的便有王家,这是旧恨;另外一件,便是我娘和公仪哥哥的娘就是出身如意教坊。”
竟然还有这一层内情!
何苦渡道:“我阿母没有子女,待如意教坊的众人如同亲人,尤其看重我娘和莺姨,待她们又像妹妹又像女儿。她很看不上公仪大人和我爹,但是我娘和莺姨还是嫁了,阿母很伤心,后来就带着如意教坊离京了。没想到再见面已经是天人永隔,而且又是因为王家!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才有了后来……”
何苦渡想起阿母,总觉得阿母还没有离开,她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凉风一阵一阵吹过,看她来了,然后笑着和她说:“阿渡来了,过来让阿母看看。”
她过去轻轻转一个圈,阿母脸上就会露出骄傲的表情:“我家阿渡是最好看的,像你娘又像你莺姨。”
当时阿母给她改名字的时候问:“你真的要这个名字吗?”
她说:“阿母取的名字就是好的。”
阿母叹气:“你要学狂夫的无畏却别学他的无知;学妻子的理智却别学她的无作为,空留遗憾。”
何苦渡认真地点头,阿母明明已经老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中也有了银丝,但是她的眼神依旧如同少女,清澈而美丽。
何苦渡觉得,世上不会有比阿母更美的人了。
她不会告诉别人,包括公仪哥哥和李九青。
叶木花说的其实是对的,阿母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世上的人要逆天改命,都是因为自己命不好,想要好的命,长寿安康,大富大贵,大道任我行……
但是她知道,阿母的命原本是很好的,翡冷翠替她算过,荣华富贵,母仪天下。但是阿母无所谓,她说她的命是捡的,好命烂命都是命,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她要活得痛快,活得如自己的意,所以总是逆着命来。
进宫那天,阿母咳得很厉害,帕子上都是血,她都要吓死了,阿母却看着帕子笑了,她和她说:“阿渡,别怕。”
“我这辈子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我手上都是血,我想现在也是时候活到头了。”
“我原就命不久矣,当初没能救她们,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光凭我一张嘴和那些罪证是不能彻底扳倒王家的,皇帝太多疑,甚至不够相信我。”
“不过也没关系,我也不相信他。皇帝的软肋是什么我很清楚,非得铁证如山不可。”
“阿渡,你不要伤心。阿母只是去了六界中的一个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冥界也有人在等我,那阿母也很高兴,阿母高兴,阿渡便要放心。”
“阿渡,你以后要一个人撑起如意教坊了,怕不怕?”
她流着泪摇头。
阿母去擦她的眼泪:“别哭,要笑。以前有人和我说,爱笑的小姑娘有糖吃。”
她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阿母摸她的头:“对了,这就对了。现在很好,我此生愿望,就是在不这么老,不这么丑的时候,干净地死去。阿渡,我还赚了仇人的命,很值得。”
她哭着问:“皇帝不是爱您吗?您不是也是如此吗?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阿母似乎觉得她的话很幼稚:“皇帝爱我?或许吧,他爱的太多,我也不清楚……至于我……”
她笑着看她:“阿渡,女人活在世上,一定要爱一个男人吗?天地山水,何处不可爱?”
她愣愣地看着阿母。
阿母果然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最美的女子。